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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而,冀地几乎是一处被隔绝在大殷后方的广袤沃土。
  虽然殷天子已死,冀地却仍在浑沌的掌控当中。
  现在诸国当中,卢国有神庭相助,在大劫中实力保存最多,却并不与殷、冀两地接壤;梁国因为之前的事情元气大伤,还在靠着卢国休养生息。唯有闵、隋二地,有余力接收大殷的遗产隋王应不负一直担忧隋国在大劫中该何去何从,她之前挨个筹算过可以依靠的存在,却不能成,如今终于背靠上了闵地背后的炎君,可以略微安心。
  此二国现如今正在收整大殷的势力兼烂摊子,大殷算是落入了炎君手中,但他们也没有余力再折腾冀地了。
  冀地现在的情况与浑沌密不可分。
  如果说浑沌的小世界是他所行根本之道的显现,如一只独木,独秀不成林,这是一棵扎根在天地之伤上的树,是一柄以撕裂为目的剑;那么曾经的冀地则更像一片广袤的森林,以此方天地无所不包细致入微的道为林木,将浑沌那棵根本之木的狰狞与可怖掩盖在了看似正常的森林之中;而现在的冀地,则像是一片被侵染的森林。
  所有的树木,都在逐渐向着那棵狰狞之树转变。像一颗巨大的榕树,其盛如林,然而所有的树木都只是它的气根而已。
  当所有的树都变成一个模样时,便好似本来就该如此。
  浑沌要独木成林。他的道,无亲无眷,以天地供养己身,视众生皆为资粮,除自己外,尽可吃得。他不需要同行者,亦不可与他人共立于顶端。他的道,只容得下成就一人。
  他如今突然在冀地如此鲜明地彰显己道,是已经急了。
  他想要这个世界认可他的道、接受他的道,最终成就他的道。混元一气归真大神主,他倒是敢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号!
  浑沌不想破坏天地是真。道之间的碰撞必会带来损伤,他早已把此方天地的一切看做他自己的,怎么舍得损害它?所以他此前的手段一直相对和缓,只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冀地,以此作为打开此方天地之道的缺口。
  但他现在接连受损,正担忧继续柔和下去恐怕会彻底走向败亡,故而才在冀地改了往日行事。
  可现在才想起来要改,不觉得已经晚了吗?
  不过,就算觉察到了,浑沌也改不了。
  贪婪是他所选之道的本性。
  你看到他的道,感觉如何?大玄倚着祭坛高大的石阶,散散支着腿,对郗沉岸问道。
  郗沉岸从方才那种仿佛见证伟大逝去万物无常的怆然空茫中拔出心来,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不是正确的道。
  他曾与女须论道,认为自身非神圣,必然有差错。笃定自己的正确与笃定别人的错误都是一种傲慢。可他也并非全然没有自己的判断。
  他从冀地当中看到了浑沌彰显的道,那条道行不通。
  或者再退一步说,那条道,至少他是行不通的。
  那是一条注定与众生为敌的道,浑沌有信心赢过所有人,成为永远站在顶尖上的那一个他把自己化作了那条道。但郗沉岸可没有这个信心。
  天地之道有倾覆重定的可能,他要为自己寻一条正确的道。
  正确大玄轻笑起来,错误
  他手指一勾,一张面具从郗沉岸身上飞落他手中。
  那是一张木质的面具,上面天然的木纹扭曲成一个个诡异的人形或兽形。一道剑痕险些将面具劈裂成两半,左右的木纹似极力挣扎着想要重新合上,却被剑痕上残留的剑意所阻,终不能成。
  郗沉岸认出了这张面具,这是别初年为女须之事交易给他的那个木制诡面。
  这诡面本身就是个邪异的法宝,有控偶替身等等诡异之效,受剑意所伤之后,几乎快要毁了,只是不知怎么融进去了个修士魂魄,法宝之灵汲取修士的神魂之力,勉强维持自身不至崩毁。
  那魂魄也奇异,虽本质上是一个魂魄,却因善恶而分成了两面,恶面名为飞英,神魂强壮,神识也相对完整,是魂魄当中的主导,善面自称石头,只余一片残魂,却有克制法宝之灵的手段。
  因此故,法宝之灵、善恶两面,算是在这诡面当中僵持了下来,谁都奈何不得谁。
  郗沉岸瞧着有趣,就把诡面留下来研究。他眼力足够,看得出飞英这是修了那等分裂神魂以求保命的邪法。这类邪法走的都是偏狭之道,便是最上等的,也缺陷严重。飞英就是被这邪法坑了,分裂出去的神魂碎片不知怎么成了个与本身性情认知全然不同的模样。
  若非此时陷在尴尬环境当中,这同出一源的两个神魂非得互相争个你死我活出来。石头残缺太重,必然会被飞英重新吞噬,却偏偏只有他才能克制得了面具的法宝之灵,致使飞英虽强,却也不得不忍耐,他甚至不能想办法将石头的观念重新调成与自己一样,因为石头那克制法宝之灵的法子,正是以他心中善念做的根基。
  郗沉岸当然瞧得出那是明灯教的点灯法,他在幽冥中和明灯教的修士都合作不知多少回了。
  但他偏偏不把这面具交到明灯教中人的手上,只从这两片神魂口中询问出他们是如何落到此等地步的,闲时也插手免得他们一时松懈或心智动摇被诡面占了上风。当然,不论飞英如何哀求讨好,郗沉岸都不会助他们摆脱诡面没有这难得一见的稀奇情形,诡面对他来说也就是个寻常法宝罢了。
  只可惜,这两片神魂互相也迷茫着,石头更是失去了被分裂出来之后的一大段记忆,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现在神明出手取来这诡面,郗沉岸一瞬之间心思百转而过,只见神明随手翻转着诡面,悠悠接道:善恶、正邪、好坏
  大玄目中似照映出那面具之中挣扎的魂魄,善恶两面挣扎不休,互相鄙薄却又不得不共存。自己与自己成了厌憎之敌。
  假若不知他们本为一体,谁能看出这两个心性大不相同的神魂是同一个人?就连郗沉岸,也难免把他们分开来看。若是叫耐心传给石头点灯法的仰苍见到飞英,他恐怕也无法将他们认作一体。
  可在大玄目中,他们却好像一直都是一体的。不是将两个神魂看做同一个人的那种看待,而是从来没有两个之说郗沉岸将他们看做一个被劈成两半的苹果,然而苹果本为圆满,不增不减,也不会被劈成两半,飞英与石头,便如苹果上的青红两色,无论两色如何变化,苹果都只是一个。
  郗沉岸钦羡女须的无我之境,女须已斩却一切来达到此境,这却不是郗沉岸能走通的道路,他若是能够真正明悟飞英与石头同为一体,便也就能达到无我之境了。
  但大玄没有点拨他的意思,神明的声音在高旷地神庙中回响:这些东西,众生在乎、天神在乎、浑沌在乎,但天地不在乎。
  天地不在乎。
  郗沉岸一时竟有些茫然起来。他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懂了神明的这一句话。
  天地不在乎对错。天地之道又如何存在正确的道?
  他近乎张惶地看向神明,却在那双目中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天地还不在乎他的苦乐呢,他难道也不在乎自己的苦乐吗?
  他的道是为自己而修的,又不是为天地而修的。
  大玄手指在诡面上轻敲了一记,再一动,诡面就不见了。
  他的目光又不知落到了哪里。
  越集天地之劫气,便越明白何谓道之所缺。逐渐看明白道之缺的表象因何而起后,他便也逐渐对自己遗失的想法有了猜测曾经他为什么不会对社土的梦产生惊异、为什么会坚信道有所缺。
  为什么,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浑沌在乎对错,他认为自己行在正确的道路上。
  要除掉浑沌很难,因为他扎根在道之所缺上,但换个角度讲,要对付浑沌也很简单,只需要弥补道之所缺。
  寻找到道之缺不代表能够弥补道之缺,就像见到十二月相的变化不代表就明白了月相为何变化。但大玄已经对此有了猜测。
  现在,他该应对的是天神。
  内蕴善恶一魂的木制诡面循着冥冥联系落向不知处的远方。
  天神在乎。
  第168章
  星辰漫天,在黑邃的夜空当中排布出众生命理。
  月华冷沁,遍洒世间,太阴星高拱于众星之上。
  太阴注视着星辰。
  化芒在修补天地因劫所受的损伤。大劫因道之缺而诞生,每一分运转都在损耗着此方天地,但天地本不该受损到这个地步。炎君在这十二万年间一直都是清醒的,但他也没发现有什么使得天地受损如此严重,似乎在十二万年前的那场大劫之后,天地的根基就是衰败的。
  但这衰败真的只是因为十二万年前那场劫所导致的吗?还是说,在生了这场名为劫的病之前,天地就已经衰朽。这一场劫,或许只是把问题暴露出来而已。
  如果是这样,在那之前,世诸天神为什么竟没有觉察呢?
  就好像他们没有觉察道有缺一样。
  大玄留下的半截残袖指引他们找到了道之缺,浑沌的小世界占据了这一方境地,但在此境地之外,他们也足以感受到道之缺的情况那的确是一处无有因果与命理的所在。
  找到道之缺,不代表就明白道为何而缺,不明白道为何而缺,就无法去弥补。是什么动摇了因果和命理的根基?
  炎君思维了十二万年未有所得,太阴虽晓命理,又见道之缺的境地,却也仍未能找到根源所在。
  或许大玄有所猜测,但他却无意相告,浑沌盘踞于道之缺已久,应该也有所得,白帝定于道之缺外,不只是在限制浑沌小世界的增长,也是在观摩思维,试图从中寻到线索。
  但浑沌并非易与之辈,世间的因果与命理已经乱了太久,浑沌的小世界吞了那些真灵,他并没有将那些因果线彻底截断,而是吞没在自己的道中。浑沌借此乱搅,迫使白帝不得不陷入更深的定中。
  断裂的因果线并不是像被裁断的布匹那样只要固定住边缘就可以了,因果如弦,互相干扰,每一处断裂,本身都在不停地搅扰与之相关或无关的因果向错误的方向运转,譬如失子的青拂,因失子之痛又搅乱了无数其他人的命理。
  故此,白帝在定住道之缺时,本身就是在强行为之,更何况还有浑沌搅扰。
  但浑沌此举也并非想要挣脱白帝的困缚,他更像是以小世界的发展来换取对白帝的牵制,而他更大的心力,被放在了寻找那个不知所在的梦境上。
  他自知不可能同诸天神达成互相信任的合作,想要缓和关系以应对大玄的所求是真,但想要借天神之力寻找到那个梦也是真浑沌至今仍然命令蝶蛊在众生梦境当中寻找。他那般费心牵制白帝,却丝毫没有防备水相利用蝶蛊。
  但水相并没有找到那个梦。
  如果这世上存在一个连虚实之主都寻找不到的梦境,那只可能受太阴之道所隐匿。
  若真是受太阴之道所隐匿,那太阴亦应当有所觉察才是。可这天地间,本该为他们所知晓却未能觉察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太阴心念动而查之。
  点苍山、青丘、涂山、淮水修为至臻者皆若有所觉。
  太阴起心动念,一切在此道之中运转的有形的、无形的,皆于此一瞬似动而非动。这种动静极为微妙,凡心粗疏的众生皆不可查,唯有将心尘拂净、通透明澈的数个修士方能隐隐有感。
  在查知本道的这一瞬,太阴发现了她的力量有异:万物负阴而抱阳,故阴化之力遍及于天地,太阴之道一直在天地间运转,然而在这正常的运转之中,却又另有一层隐匿近无的运转太阴之力在隐匿着某种事物,隐匿到近乎于不存的状态。
  与此同时,化芒神念忽至:太阴。
  你觉察到了?太阴问道。
  她生出一丝疲惫。不是因为动念查看自己的道,那只需要一个念头,而是因为,天神以道为身,她的道有她并不知晓的运转,她竟至今方才觉察。
  化芒正在修补天地,神念交融于天地之间,故而从太阴方才的一念之动中觉察到了她的力量运转有异。
  你的力量,不止是在隐匿于天地、隐匿于众生,化芒说得很平静,内容却让人心惊,还隐匿于我们,隐匿于你自己。
  天地间有一件被隐匿的事,太阴的力量不止影响于天地与轮回众生,甚至诸天神都被她的力量所影响,连她自己都受到了影响。
  难道她的道并不为她所掌吗?并非如此,太阴能感觉到,她只要想,就可以解开这一重隐匿,这仍在她的权柄之中,她只是之前从未意识到天地间有这一重隐匿。
  我已细查过全部记忆。太阴说道,我的记忆,是没有缺漏的。
  她从没有做过这件事,那么难道是她在与道同生之时,就如此的吗?太阴之道生而隐匿了天地间的某种事物,这会与道之缺有关吗?会与他们谁都没有觉察道之缺、长阳却如此笃定有关吗?会与浑沌莫名执着的那个梦有关吗?
  皎皎月辉洒落天地,凡尘众生仰望日月,只觉得其亘古永恒高不可攀,太阴却突然想起了长阳曾经怆然讥诮的笑。
  生而神圣?
  现在天地经不起太大的动静。化芒说道。
  我知。太阴说道。
  所以她不能简单粗暴地揭开这隐匿于一切的秘密。何况,她还不知晓那隐秘是什么,谁该知道、谁不该知道,大玄、浑沌揭开隐秘之后的种种变化都不可预测。
  因此,最好的方式,是她先揭开一道口子,自己看清楚那隐秘究竟为何,而后再做打算。
  但这样一重隐匿于整个天地的运转已经自成一体,连她自身也包含在内这几乎已经成为太阴之道当中隐匿本身的体现。
  道是恒定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以道为身亦需依道而行。隐和显是相悖的,当隐匿已成为一体,再微毫的显露都是对隐匿的打破。
  而天地此时又十分不稳固,些许动静便有可能惊起波动,化芒就是觉察到太阴之力对这个世界的隐匿。
  所以太阴很难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直接打破隐匿,不过,同样由于天地的不稳固,这隐匿本身也有了缺漏。
  她不必对此做什么,只要循着缺漏而去就可以那是她的力量,当她意识到之后,她只要想,就可以知晓。
  那缺漏之所,在一个修士身上
  月光给凌乱的柳枝投下了摇动影,风在房屋缝隙之间吹出诡异的调子,池塘中的水也受了这风,却一丝微皱都不起,只氤氤出三指高的水汽,阴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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