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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穿不出来?”云禾乐呵呵地将缎子放在案上,从骊珠手里接了过一件碧山色的直裰为其套上,“我那日见大理寺什么官的太太就是穿的这料子,也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人家穿上就好看!”
  “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细皮嫩肉的,穿上自然好看。可我娘一直在地里干活,你就是给她裁了衣裳,她也不见得穿。往年你做的那几件还叫她老人家放在箱子里压着呢,就是舍不得穿。”
  见他往外间走,云禾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嗳,你娘晓不晓得那些衣裳是我做给她的?”
  “嗳,那可不是你做给她的,”方文濡落到榻上,将她搂过来捏捏鼻尖,“是师傅做的。”
  “哎呀,就是那个意思嘛!”
  眼瞧骊珠捧茶上来,方文濡将她往身边一搁,呷了口茶,“我是说她未来儿媳妇给她裁的。”
  云禾忙呼扇着两个眼,满目期待,“那她怎么说?”
  “那年上京赴考前,你不是裁了两件衣裳给她?我拿回家去,就说是未来儿媳妇孝敬她的。她老人家听后差点没吓死,非说我无媒无聘与人私定终身,叫我在父亲的牌位前跪了两个时辰。”
  “那她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什么出身?”云禾有一丝气馁,将薄薄的双肩扣下来,“是不是也不知道我不能生孩子?”
  “是这么回事,”方文濡搁下茶盅好不正经地转过来,“我想着,咱们俩一道做下的孽,总不能单叫我扛着不是?所以我打算领你回家时再告诉她老人家。我们夫妻俩有难同当,一起挨顿打。不过几鞭子的事情,咬咬牙就过去了,不怕啊。”
  云禾倏然气得心肺疼,撅起嘴,“你怎么不自己扛着?”
  “既是夫妻,自然该同甘共苦啊,未必你不想跟我一道受苦?”
  “那、那你娘打人狠不狠?”
  方文濡瞥她一眼,腹内暗笑,“反正打我是没留过情,棍棒底下出孝子,就靠着她打我,才能叫我刻苦读书。不过你是女儿家,”说着,两个手把虎口围成一个圈儿,“总不能也拿这么粗的棍子打你,顶多就是竹鞭子。”
  一席话将云禾说得叫苦不迭,哭丧着脸倒在他肩上,“我小时候再皮,我妈也没这样打过我!人家细皮嫩肉的,怎么经得住?”
  “所以我讲咬咬牙就过去了。”
  云禾哪里肯依,只是喋喋不休地哭诉,“我要是被打死了呢?这么件大不孝的事情,你娘岂能轻易饶我?外头还有那么些人想将女儿嫁给你呢,你娘更瞧不上我了!”
  直把方文濡念叨得噗嗤笑出声,她才晓得是哄她玩儿的,就要发火,谁知被他一把桎梏在怀里,手脚动弹不得,愈发气出一肚子的火。
  正值闹不开的时节,见骊珠进来说芷秋叫去厅上会客。云禾咬牙切齿地捉裙起来,“回来才同你算账!”
  这些日因陆瞻的案子已平,与方文濡调任苏州的消息传开,众多官眷纷至沓来,名为送别,暗里示好。
  云禾同芷秋应付了这些日子,早就将漂亮话练就的炉火纯青。可到了厅上,好听的话儿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宝榻上坐着芷秋,下首折背椅上坐的则是许多时不见的蒋长薇。但瞧她穿着粉缎洒金通袖袍,月白的裙,嵌珍珠潞绸鞋,举止依然如旧,只是面色添了几分凋零。
  二人正说着话儿,芷秋见云禾进来,忙转过谈锋打哈哈,“瞧,云禾来了,奶奶与云禾多少日子没见,可还认得出啊?”
  一丝难堪由蒋长薇面上闪过,却时刻记着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不得不将往日高高在上的锋芒敛下,说了几句好听的,“云禾比先前精神了,颜色也鲜亮许多,看来这些日子在京城过得挺好的?”
  云禾径直走到榻上去,适才正眼瞧她,“蛮好的,奶奶也好?”
  “好,只是回京路上颠簸些。”蒋长薇落回座上,暗忖一番,将方才芷秋止住的话题重又挑起,“奶奶,不是我挟恩图报,只是望奶奶体谅几分。当初云禾被我们爷关在家里,还不是我忤逆丈夫私放了她?为着这个,我们爷没少同我吵闹,不堪僧面看佛面,奶奶瞧在这个份儿上,万望在陆督公跟前美言几句,求他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儿,我们爷不就少遭罪了?”
  不想她竟低声下气到如此,芷秋只得尴尬地障帕轻笑,“不是我不帮奶奶,只是我小地方的人,来了京城,连话都不敢轻易说,何况这样大的事情。皇上定下的案子,就是我说了,我们陆大人也没那个更改圣意的本事。”
  说着,怕面上过不去,又添补一番,“再说了,奶奶的公公可是内阁首辅,说话可比我们陆大人好使,怎么不叫他老人家在御前说说情呢?”
  蒋长薇面露苦笑,身子往椅子前挪了挪,“公公虽是内阁首辅,可按理,儿子的事情得避嫌,若是说情惹得皇上动怒,只怕全家都不好。我知道我们爷对不住陆督公,可陆督公到底也没有什么事儿不是?他们又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况且我们三个也还有往日交情在。”
  这般说着,将一双凄凄的眼转向云禾,“云禾姑娘,你当初叫我放了你,我明知道你要对我们爷不利,不也是将你放了吗?也请你向方大人求个情面,眼下他正得圣恩,求他替我们爷说两句话儿。”
  云禾倒不惯着她,将小胸脯一挺,冷笑两声,“你当初放我,是怕我碍着你们夫妻情分,又想你们家有通天的本事,才不惧怕我对你们有什么不利呢。别说得那样好听,彼此都是为了自己好过。你这个忙,我帮不了,我家方大人才得龙恩,这会子跑到皇上跟前说些什么,岂不是连前程都不要了?”
  尴尬的沉默中,蒋长薇将嗓音又放软一层,“那就看在我们爷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
  “什么一片痴心?”云禾赫然提高音调,翻了个眼皮,“奶奶可不要乱说话,我如今是方家的人,传到外头去,我们方大人的脸面还要不要?”
  眼瞧二人有些僵持,芷秋忙打圆场,“奶奶,我们实在帮不上忙,流放贵州那是皇上定下的刑,哪有我们说话的份?我看您也暂且将心搁在肚子里,就是流放,官差们也不敢折腾沈大人,阁老还在朝中呢,人人都有个惧怕。”
  “可流放西南,路上几多艰险……”
  “没艰险那还叫流放吗?难不成叫他享福去的?”云禾硬生生截断她的话,倒拂一把云髻,“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先走了,屋里还有事,恕不奉陪。”
  那蒋长薇按下自尊做了一番无用功后,火气倒拔上来,随之猛地站起身,“既然二位如此铁石心肠,我就不叨扰了。不过山高水长,今日得势,明日未必还能笑得出来,我且等着看二位往后有没有事儿求到我头上来。”
  言讫重又端起架子,冷眼而去,芷秋目送其倩影渐渐弥散在厅外的花红柳绿中,转过眼来轻嗔云禾,“怎么将话说得那样难听?沈从之虽判了流放,可他父亲还是内阁首辅,就算被削了权,要为难你们方大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何苦得罪她?”
  云禾好笑起来,慢悠悠抿了口茶,“姐姐以为我说好听了她就不会记仇了?跟她一个屋檐下处了那些日子,我比你知道她些。她今日放下身段来求我们两个乐户出身的人,本来就是打脸面的事情,不论我们答不答应,这个仇她也记下了。”
  芷秋稍思片刻,略微点点头,打起扇来,“也是,任义岂有常,肝胆反为贼2,倒是你这样直来直去的自在些。”
  须臾,二女怅怏着相视一笑,轻轻慨叹中,将这浮浮沉沉的官场命途吹散,迎接她们的,是无凭无定却又无阻的未来。
  未来兜兜转转终于到了眼跟前,比及玉簟微凉,藕香十里店。满府里清荷盛艳,百花怒放,像是拼死要在秋高气爽中开出最后的繁华。
  因次日启程,芷秋差陆前远来吩咐打点一番,备了两辆车装点行礼,另备三辆使人坐,又几番叮嘱府邸里的事宜,见陆前远一一记下后适才放心。
  这里前脚走,后脚就见陆瞻进门来,瞧芷秋眉心微扣着在想什么,便面带温和笑意坐到她身边去,“我都见着下人正在装点东西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愁得这样儿?”
  芷秋肩膀将他轻轻一撞,嗔了一眼,“别打岔,我正在想有没有落下什么……对了,除了阿则,你宫里头还调了谁往织造局赴任?”
  “除了阿则,就是几个监理太监,还有夏大壮。”
  “夏大壮是谁?”
  见桃良捧茶上来,陆瞻挪到对案吃茶,“就是你们叫的‘小夏花’,他年纪小性子弱,没什么大才,也没什么城府,在宫里是混不出什么名堂了,反倒叫人整得丢了性命。我一道带着往苏州去,在织造局了看管看管库房,在家操持操持家务,跟着我,终归是能平安。”
  倏忽间桃良捂嘴乐起来,“夏大壮……哈哈哈哈……原来他真名是叫这个,怪道我在苏州时问他,他抵死不说。”
  芷秋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嗔怪,“死丫头,你都要笑死在这里了,还不快快进屋打点衣裳去?”
  说着捉裙挪到陆瞻身边来,黏黏糊糊地偎在他怀里,“今天不是你值夜,怎的又回来了?”
  “明日离京,皇上特放我回来打点东西,谁知我回来,你倒是将万事都办妥帖了。”他将胳膊一抬,环住她的肩调侃,“贤妻如此,叫我乐得自在起来,早晓得,我当初该早些娶你。”
  芷秋翻个白眼,执扇往他胸膛一拍,“是谁当初推三阻四的?要不是我英明,你如今哪里哭去?”
  陆瞻垂眸将她睇住,趁着不注意,照着朱唇亲了一口,像偷了蜜似的笑,“多谢奶奶坚贞不二,否则今日的陆瞻哪有美人在怀?只怕已经见阎王去了。”
  说到此节,芷秋像是忆起什么事来,心满意足地蹭在他紧窝,“你好像许久都没犯过病症了,回京路上时,我还总担心那些手段会激出你的病来,不曾想竟然熬到京里。”
  “可不是?”陆瞻遥想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恍如隔世,“是很久都没犯了,大约,是因为你在我身边的缘故,看来你当日执意要跟着,倒是救了我一命。”
  芷秋抬起脑袋,两手捧着他的脑袋摇一摇,“不用谢。”
  “我还没说谢呢。”
  她得意地挑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陆瞻趁势将她摁倒在榻上,近近地注视她,“那你知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晚霞与余晖沉在窗畔,芷秋盯着他的眼,里面是一汪温柔的甘泉,以及一个极度富裕的自己。富有一整颗心、满满一大筐爱,还有占据她所爱之人的往后余生,她业已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了。
  可她还想再贪心一点,希望金灿灿的余晖洒进来、软绵绵的紫霞倒下来、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还能再快乐一些……
  秋风起,拂晓刚至,远山翠微隐隐叠嶂,螭吻绿瓦上还悬着一抹月牙,愁照着别院垂杨,飞花漫天。长吁短嗟间,柳絮飘零,离别在即。
  幽蓝半昧的天色底下,灯笼照影,被风吹得飘忽无定,恍若一段聚散茫茫。
  陆府门前群英相聚,或是来送方文濡辞行的同科,或是来辞陆瞻的内臣,又或是来与芷秋云禾道别的官眷。因陆瞻刻意隐瞒了出发时辰,人倒不多,只是平日里有些交情的人家。
  男人们豪情契阔,女人们轻诉离愁,芷秋穿着海天霞对襟衫,酡颜月华裙,臂挽朱红披帛,两手与梅二奶奶相牵,“奶奶好生保重,等过三年我回了京,还要去找奶奶品香吃茶呢。奶奶若是得空,只管往苏州去,我家虽粗陋,空屋子倒是多的。”
  三女身边簇拥着挑灯的丫头,一场热热闹闹的景象。梅二奶奶穿着白绫袄,也将云禾的手牵起来,“我说晚些去,你们偏要急,急什么呢?苏州还能跑了不成?”
  云禾障帕一笑,媚然天成,“不是我们急,苏州那里自打上任知府被抓后,衙门里一直没人管着,还有好几个县的灾后事宜等着我们爷去办,实在耽搁不得。”
  女人们的娇貌风流在男人堆里自成一派,引得学士们往那处瞻望赞叹,“方兄好福气呀,只是别忘了我们,到了苏州,还该也替我等寻个像令房一样好相貌的小妾送上京来才好。”
  “红颜枯骨、红颜枯骨,”方文濡反剪一只手,另一只手在耳畔摆一摆,“诸兄说笑了,小户人家的女子哪比得上各位夫人出身高贵来得实在?”
  嬉嬉笑笑间,见人影稀疏的街巷中驱来几匹快马,领头的是余良与张达源,带着一班未当值的司礼监大太监狂奔而来。
  马蹄踏开人群停在陆瞻身前,一班太监由张达源领着,纷纷下马与陆瞻行了拜礼,“儿孙们恭送祖宗!”
  “起来吧。”
  单是余良站着,拍拍陆瞻的肩,“冠良,圣谕。”见一群官宦们要跪,余良忙先将陆瞻托起,“皇上说不必跪,就四个字:望君珍重。”
  这是朋友间的道别,陆瞻垂默半晌,退了一步朝着皇城方向也回了个朋友间的拜礼,“君在朝堂,万望保重圣体。”
  余良笑笑,复拍他一下,“行了,话儿我会带给皇上的,上马吧,别耽搁了时辰,你带着夫人,可别大半夜的误在半道上风餐露宿。”
  时值破晓,天际逐渐染一片红紫斑斓的云霞。陆瞻又朝张达源叮嘱一句,“在司礼监当差要仔细,你的笔杆子底细系着万千生民,凡事深思熟虑,勿辜负圣恩,勿辜负百姓。”
  “奴婢记住了,我搀祖宗上马。”
  陆瞻摆摆手,纵身上马,与方文濡走在前头领着一行队伍杳杳而去。
  花影渐移,红日相出,一行于卯时末出的城门。去时的心境与来时的心境大不一样,此刻芷秋无虑萦心绪,得了闲心撩着车窗帘子看柳明人渐稀,那树上黄鹂,那枝头翠莺,万家烟火乘风起,阡陌上满是车辙欢愉的嘎吱声,迤逦溅红尘。
  她瞧得高兴,见陆瞻在碧青的蓝天下,在安稳的马背上,便将一片欢颜探出窗外,朝他沧海一样幽深的背影喊:“陆瞻,我也想骑马!”
  陆瞻拉着缰绳踱马到车旁,躬着身子吓唬她,“晨起有露,山路不好走,恐马蹄打滑摔着你。”
  “我不怕的,我就是想骑马!”
  他朝前望一眼,只见花树成锦,不忍辜负,便点了头,“出来吧,与我共乘一匹。”
  芷秋忙不迭地捉裙下车,被他拽上来坐到身后,“抱紧我。”
  她喜不迭地点头,“晓得了。”
  略耽误了这几步,云禾就在后头马车上探窥出来,见芷秋在马背上稳坐着,朱红的披帛被风扬起,似一缕花妖魅影。她心里也痒痒起来,抬眼朝方文濡一瞥,“我也要骑马,我还没骑过马呢。”
  方文濡朝前头一望,摇摇头,“我驭马之术可不像姐夫那么好,他从小狩猎,我连个兔子都抓不住,马蹄打滑我可没法子。”
  “我不管!”云禾微撅起嘴,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我非要骑,没道理姐姐能骑我不能。”
  “你比这个做什么?”
  “就要比!”
  “好好好!”方文濡恼天怨地,又实在没法子,只得任她车上跳下来,“真是我的姑奶奶,烦请您老坐在前头,要是真摔了我还能抱着你。”
  云禾喜滋滋地招呼王长平扶她,一个在上头拽,一个在下头搀着,总算安稳坐了上去,在上头摇摇晃晃地走了十几丈,又倚在他胸膛回眸,“骑马倒蛮好,只是有些硌屁股,你硌不硌?”
  方文濡脸熏得红红的,将眼转向满郊芳草,“我倒是习惯了。”
  一行东摇西恍间,到了正午,已离京十几里,陆瞻恐芷秋不适,令队伍休整片刻,寻了处树荫底下牵着芷秋过去稍歇。
  云禾亦跟过去讨了快点心衔在嘴里,不想一回头,见远处走来四个身影,近了才瞧清,中间扛着枷号的像是沈从之。
  遥遥地,沈从之也瞧见了她,在密匝匝的浓荫底下,她穿着芳绿的掩襟衫,扎在姜黄的裙里,隔着金黄的几层麦浪,几如芳郊里的野游仙。
  他肩上扛着几十斤的枷号,艰难地蹒着步走近,谁都没瞧见,只盯着她笑,努力将脊梁挺得笔直,像是要在她面前维持住原来尊贵的体面,“云禾,你瞧我们就是这么有缘分,山水迢迢,又在这里相逢了。”
  押送的差役晓得他的身份,即使判了流放,他依然是名满京城的世家公子。谁都不敢催促,朝陆瞻与方文濡行了礼,退到另一棵树下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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