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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她又睁开眼看他,这次被逮了个正着,他笑着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小宁儿,快睡。”她低低应了一声,柔顺地阖上双目,可过了片刻,又偷偷睁眼看他。
  “宁儿!”他如父如兄,语气微责,“为什么还不睡?”她细声细气地赔小心:“我就是想看看你嘛……好啦,这就睡了。”他被她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我又不俊,有什么好看的?”她顿了一顿,小声地道:“好看,我的良佐最好看……我常在梦里见到你,可是一睁眼,你就不见了,帐子里黑沉沉的,只有我一个人……今天不一样,我睁开眼,你还在我身边……我若睡着了,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完颜彝听得几乎掉泪,搂紧她深吸了一口气,哽声道:“你放心,我不走。方才是我糊涂了,今夜是咱们洞房花烛,哪有做新郎的半夜逃走的道理。你只管安心睡,无论睡到几时,醒来的时候我都在你身边。”她欢喜得翻身坐起:“真的?!”转而又不尽担忧:“还是算了吧,天明后只怕不好脱身了。”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拿命去疼她,柔声道:“些许禁军困不住我,你放心!”她双蛾轻颦,幽幽的叹息如神殿前的香烟邈邈:“良佐,你又为我多冒了一次险。”他爱怜地低道:“不是的,我犯困,懒得跑动了。咱们睡吧。”她“嗯”了一声,如冻馁的小猫般贴进他怀里,一动也不动,片刻后呼吸变得匀长,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似是睡着了。
  静默中,帐外忽然噼叭两声轻响,烛光陡然亮了一跳,完颜彝心道:“灯花爆,喜事到,可惜宁儿睡着了,不然定会高兴的。”一念未息,火光又忽然暗下许多,完颜彝搴帷一看,登时心中一沉。
  只见案上那对龙凤花烛烧了一半,烛台上红蜡盈盈滴垂,如女子流不尽的胭脂泪,一支蜡烛仍在燃烧,另一支却刚熄灭,一缕青烟萦绕烛芯,转眼便散尽了。
  宋金时民间旧俗,洞房夜要燃一对花烛到天明,取夫妇和暖兴旺、相伴终老之意;若花烛折断或熄灭,则是夫妻不能偕老的凶兆。完颜彝忖道:“这大约是我要战死沙场的意思?幸亏她睡着了,若被她瞧见,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从她颈下缓缓抽出手臂,蹑手蹑脚走到案前,拿起那冷烛凑到另一支花烛跃动的灯焰上,谁知还未点燃,另一支花烛的火焰竟无端端地萎了下去,无声地熄灭了,房中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完颜彝本不信这些吉凶之说,但洞房中一对花烛相继熄灭,实在太过凄异不祥,饶是他胆勇过人,仍不免起了一身寒栗,心道:“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是我死了,宁儿来殉我?不,我决不能让她轻生……”
  他僵立片刻,晃亮火折重新点燃一对残烛,蹑手蹑脚走回床边,轻轻撩开罗帐,见完颜宁仍静静地阖着眼,连睡着的姿势都未有变化,这才轻吁出一口气,复躺下与她相拥而眠。
  第66章 千山寒暑(十)桃源
  河斜月落,帐上隐隐透出一点青光,完颜彝极警醒,立时睁开眼,搴开帐帘看到一对花烛已燃尽,心下始觉稍定,却也了无睡意,侧首凝视怀中爱妻恬静的睡容。
  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完颜宁也缓缓睁开眼,清澈目光有些迷离,带着含混的睡意,近乎呓语般呢喃道:“嗯,良佐……”他爱怜地搂紧她:“我在。还早呢,你再睡会儿。”她笑着闭上眼,用小脸隔着衣衫轻蹭他胸前硬实的肌肉,揉在他怀里尽情撒娇,一时又顽皮地翻身趴在他胸口,好奇地研究他颌上一夜新生的胡茬。他被燎得四处起火,也恶作剧似地用下巴上的胡须根扎她的柔嫩的脸颊,二人笑闹着滚向床榻里侧。完颜彝僵了一下,箍住她不让再动弹,哑声笑道:“小调皮,我认输啦,不玩了。”凝视着她如朝露清妍的小脸,身上直发热,不禁低声感慨:“宁儿,你真美!”她促狭地笑,伏在他肩上呵气如兰:“不生得好看些,怎能嫁与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呢?”
  完颜彝赧然微笑,神色却黯了下去,摇头道:“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完颜宁渐敛玩笑之色,支起身拥衾而坐,温柔地凝视他双目,低道:“为什么?”
  完颜彝也坐起来,低声道:“譬如这次,蒙古人在陕西大肆屠戮,我却缩在阌乡……宁儿,你不恨我无能怯战么?”她轻拢住丈夫握紧的拳头,柔声道:“避战不出是参政定的,与你何干?再说忠孝军只有一千人,纵然韩信复生也是独木难支大厦倾,怎能怪你呢?”完颜彝触痛心事,苦笑道:“我现在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我若能圆融些,得到更高的官职,掌管更多的兵马,那就可以有一番作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颜宁爱怜地缓缓轻抚他臂上紧绷的筋肉,目光恳切:“你没有错。‘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人臣官职再高莫过于诸葛武侯,连他都不能逆势而为,何况于你?”完颜彝愈发难过,皱眉道:“那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河破碎么?”
  完颜宁眼珠一转,忽然用锦被捂着脸咯咯笑个不停,完颜彝讶然:“宁儿,你笑什么?”“我笑蒙古大汗呀,”她眨眨眼,“他要是听说那个在大昌原、旧卫州、倒回谷三次打得蒙军满地找牙的忠孝军总领,愁眉苦脸地说自己无所作为,会不会气得肺叶子都炸了?”她说到三次大胜时眉飞色舞,表演愁眉苦脸时极尽夸张,逗得完颜彝绷不住笑了出来。她亦微笑,又柔声道:“家国兴亡自有时,譬如当年海陵王南征,虞允文在采石矶大破金军,后来世宗皇帝趁机发动兵变,南征之事就此作罢,可如果金人上下一心死追穷寇,虞相公还能力挽狂澜么?你几次打败蒙军后,若蒙古君臣也猜忌内讧自相残杀,那你自然也成了中兴栋梁,可蒙古人是否兵变,岂是你可以左右的?所以张于湖才说‘殆天数,非人力’,国家运数非一人之力可定,连官家都感慨自己生不逢时,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完颜彝听罢神色渐霁,轻轻点了点头。
  完颜宁察言辨色,知丈夫因积屈愤,一时沉郁自薄,现下虽想明了道理,但面对国家败落之象,终究落落寡欢,该想个由头转移话题才是,便佯怒道:“对了,李冲呢?我要去揍他一顿!”完颜彝大吃一惊,奇道:“为什么?”完颜宁道:“这人说会帮我照顾你,谁知你心事这么重,他却一句都不劝,只顾自己逍遥,你说气不气人?对了,我去烧了他的信!”完颜彝哭笑不得,手忙脚乱地按住她,反过来再三告诫务必将书信带给纨纨,完颜宁假作勉强答应,忽而又笑道:“这人好奇怪,为什么不托你带来?给纨纨的书信,自然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好。”完颜彝被她一说也想起心中疑惑,便将昨日李冲与达及保的情景大致说了,完颜宁眨眨眼,嘻嘻笑道:“原来如此!”
  完颜彝讶然道:“怎么?”完颜宁笑得弯下了腰:“你一会儿翻墙,一会儿跳窗,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完颜彝怔了怔,恍然大悟:“啊!你是说达及保……这……那,那流风姑娘可愿意?”完颜宁笑道:“若不愿意,你待如何?”完颜彝正色道:“情爱岂能勉强,自然是劝他另择佳人了。”完颜宁轻轻一笑,偎进他怀中,柔声道:“流风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心里待她和纨纨是一样的,她若愿意,我来想办法,既要让他们俩得偿所愿,也不能让官家怀疑你我。”完颜彝点头笑道:“辛苦长主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长主!”完颜宁忙跳下床整衣拢鬓,掩唇悄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完颜彝神色窘赧,走到镜前正了正发髻,还未及回身收拾榻上衾褥,已见妻子打开了门,流风走进来瞪大了眼睛惊道:“将军还没走?!”视线又落到凌乱的衾被上,脸上登时呈现出了然之色。完颜彝涨红了脸,又不好分辩,只得低头道:“这就走了!”流风忙道:“都尉小心些,还是从来路回去吧。”完颜彝听她改了称呼,越发窘得手足无措,匆匆与妻子道别而去。
  完颜宁目送他夺路而逃,抿嘴笑着坐到妆台前,捧起丈夫新赠的铜镜自照花容,心中偷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惜今天来不及了。”流风也跟过来,用一把小角梳轻轻梳理她瀑布般柔亮的长发,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道:“长主,我去煮碗药吧。”完颜宁一愣:“什么药?”流风红了脸,尴尬地道:“那个……是从前仆散将军特地请太医为大长公主配的方子……温补调养,不损身体……”见她困惑地蹙起秀眉,只得把心一横:“长主,咱们来之前福姑姑嘱咐我,万一……天明后务必看着您喝了……”
  完颜宁极力思索,终于醒悟过来,羞得连腮带耳一片通红,顿足道:“我……没有!”流风将信将疑,哆哆嗦嗦:“长主,您可得想清楚……”完颜宁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想什么呀……没有!”流风这才信了八/九分,看她这副娇羞神态一如当年帐中偷看“今宵好向郎边去”的小女孩,大着胆子悄声笑道:“那您又挑灯夜读,和都尉看了一夜的兵书?”完颜宁又气又羞地横她一眼,忽然计上心头,煞有介事地笑道:“非也,他昨夜给我讲了个的故事。”
  “什么故事?”
  “他说昨天有个人见了咱们就闷闷不乐。”完颜宁忍笑打量她的神色,“你想啊,国公府的侍女要出嫁,只要主母点头就行了;可禁苑的宫人要出宫,长主说了还不算,非得有天子的诏命才行,你说他怎能不焦急呢?”流风一开始莫名其妙,听到后半段,已然反应过来,一张俏脸红了又白,拉着完颜宁跺脚急道:“长主!”完颜宁挽住她笑道:“咱们小时候说过的那些话,我都记着呢,定教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流风急得团团转:“我不是,我没有……”完颜宁露出儿时的表情,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我知道你‘没有’,你只是和他一起看兵书……”
  流风差点哭出来,赶紧告饶:“我跟他不是什么有情人,也不想成眷属!我就是一时贪玩,让他教我骑马,只学了一个多时辰,没了!”完颜宁见她神态不似忸怩,也收起顽色,柔声道:“你不喜欢他?”流风摇头如拨浪鼓,完颜宁促狭笑道:“你可得想清楚……”流风悔不该调侃这牙尖嘴利又睚眦必报的小主人,哭丧着脸道:“长主饶了我吧!”
  完颜宁点点头:“那便罢了。对了,这几天别出去,免得见面尴尬。”想了想,又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留心着。”流风双颊微红,低道:“我是个寻常人,也不想高攀才子英雄,只要有份正经营生,人好些、性子好些,能朝夕相守,平平安安的就行了。”完颜宁听了,半晌没言语,末了,叹息道:“你是个灵透人,依我看,这世上的人,大多不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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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彝回到营中,就听达及保说移剌蒲阿点将议事,忙赶去中军帐,到了才知并无兵事,只是做样子糊弄钦使,不由大是反感。闲扯了一阵子,长公主果然来到,移剌蒲阿得意一笑,带头迎了上去。
  完颜宁今日换上了荼色缭绫衫子,凤髻上只系了条金带,脑后插着把小玉梳,比之昨日煌煌盛装,更别有一番清灵雅致之美。诸将不敢直视,尽皆低下头去。
  完颜宁也无甚要事,只是甘辞勉励众人,又向两位统帅辞行。完颜彝不料她竟这般匆促,心里极是不舍,却听移剌蒲阿道:“战地危险,长主千金之体,确宜早归。”完颜宁笑道:“阌乡山水雄峻,我本向往已久,只可惜公务匆忙,未能尽领风光之妙。参政可知道,向东道上有什么不可不看的好景致?”移剌蒲阿只道这小公主年轻贪玩,难得出京一次舍不得回去,便笑道:“阌乡南依秦岭,东连函谷,长主若爱关山形胜,倒可以看看。”完颜宁点头谢过,不动声色地向丈夫瞟了一眼,又转头去问诸将。
  完颜彝忖道:“宁儿要游赏山川,何需亲自来问?此中定有他意……对了!早上我走得匆忙,她定然还有话要说,所以借口询问风景,约我在途中见面。”想到此,轻咳了一声,拱手道:“长主,此地向东百里乃桃林塞,传说是夸父木杖所化,或可一观。”完颜宁笑了笑,敛衽道:“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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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差行驾离去后,完颜彝向移剌蒲阿告了半日假,带了李冲就要出辕门,回头见达及保低头站着,心里咯噔一下,寻思流风若也有意,将心比心,倒该让他们多见见,便唤了他同去。达及保巴不得这一声,喜孜孜地牵了马跑出来,三人一同向市镇方向而去,过了一个山头,再折向东边官道。
  三人策马跑了一个多时辰,道路南侧已是大片桃树,参差绵延数十里,再往前跑了一段,已遥遥望见迤逦的钦差队伍。完颜彝凝目细视,见队中人马俱停在原地,心知妻子定已在林中等候,忙催马进林。李冲想了一想,仍守在道边以防不测。
  时值初春,林中桃花含苞未放,桃叶才绽出一点芽尖,疏条低树不阻视线。完颜彝向前跑了不到二里,远远看见个灰衣老者指着山石向他示意,正是宋珪,他在马背上拱手施了一礼,再绕过山石,眼前仍是一片桃树,完颜宁正徜徉其间,一见他便飞扑过来,嫣然道:“果真好景致!等这漫山遍野的桃花都开了,不知会美成什么样子。”完颜彝跳下马揽住她,心忖:“纵然这四海八荒所有花一齐开放,也不及你半分。”只是这话太过轻浮,他说不出口,只低头笑了笑,听她又叹道:“今日不见花开,等来日花开了,我又不在了……”
  完颜彝沉吟道:“我记得玉津园和琼林苑里都有桃树,你回去时应正逢花开。”完颜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怎能一样?这里的花自由自在,像足了武陵源,我要是能逃出来,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咱们盖一间小屋子,什么人都不见,只有我和你,那该多好!”完颜彝低笑道:“怎会只有你我?你昨晚不是说,要生十几二十个孩子的?”完颜宁登时双颊渥红,娇嗔道:“你这人也学坏了!”
  完颜彝笑着紧了紧双臂,将她搂在怀中,矫首环视,满目草木蔓发,春山可望,心中不由也生感慨:“若得与宁儿终老于此,做神仙我都不稀罕了。”转而想到,桃源可以避秦,桃林却避不了蒙古,他日蒙军铁蹄所至,万树千枝皆化尘泥,心中又是凛然,自觉肩负千钧之重,轻轻放开了她。
  完颜宁似有所感,向他凝视数息,另起了话头笑道:“对了,我问过流风,咱们这冰人当不成啦。你且慢慢告诉他,别叫他难堪。”完颜彝点头道:“你放心,我能劝他。”完颜宁眨眨眼,咯咯笑道:“你要讲周姑娘是不是?”完颜彝被她说破,登时发窘,赧然道:“宁儿,我从前的事,尽可以告诉你,不过周姑娘自己有些事不愿被人知道,恕我不能尽述。”完颜宁见丈夫对前缘情逝义在,终身不负,正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心中愈发爱重,哪舍得他重提伤心事,挽着他手臂柔声道:“过去的事,都不必说了。”完颜彝也爱极了她的体贴,不舍道:“宁儿,你为何突然回去了?”完颜宁低道:“我原本打算住几天的,倒是流风一句话点醒了我,她说,她想要与夫婿朝夕相守,平安终老。你我已不能朝朝暮暮,这平安二字最要紧,我早回去一天,官家就多放心一分,你也能平顺些。”
  说罢,她瞥见丈夫神色黯然,又退开一步,轻巧地转了几个圈,发间金带在正午晴阳下灿耀生光,身上白衣被山风吹得飘飖若举,仿佛就要凌风而去,笑道:“良佐,你瞧我这样打扮好看么?”完颜彝自然不懂女子妆扮之事,只觉爱妻淡妆浓抹无不相宜,笑道:“好看极啦。”她促狭笑道:“你整理文忠遗稿的时候,可读过一阙《南歌子》么?”完颜彝微微一怔,再看她妆扮,瞬时想起欧阳修“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一词,心下豁然明白,只是词中新娘“弄笔偎人久”,自己与她却是“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不免又生添惆怅,微笑道:“双鸳鸯字怎生书,你学问那样好,我可教不了你。”
  完颜宁笑而不答,过了片刻,柔声道:“良佐,行驾不能久停,我要走啦。”完颜彝点点头,满心不舍,俯首在她左颊吻了一吻;她螓首微侧,俏皮地用晕红的右边脸颊对着他,轻拽着他衣袖含羞撒娇:“这边呢……”一语未了,完颜彝早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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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下突然咔哒两声,四人唬了一跳,九娘喝道:“谁?!”驿丞疾步上前将妻女护在身后,低声道:“同顺,是你么?”窗外悄无声息,四人都害怕起来,驿丞走到门外,大声喊同顺,不多时,驿差揉着眼睛走来,迷迷瞪瞪地问何事。驿丞见他睡眼惺忪,显是刚从床上起来,窗下定然另有其人,便道:“你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外边有动静。”
  同顺愣了愣,一拍脑袋,笑道:“哦,定是那小子出来撒……”看了眼回雪,硬生生憋回“尿”字,讪笑道:“昨晚上去接姑娘,出门遇到个小子,没地儿过夜,我瞧他可怜,就叫他先进来,和我挤着将就一晚。”九娘抽了口冷气:“你又不知他底细,就敢带回来挤着睡?万一是个歹人,你这条命还要不要?”同顺讪讪抓头,回雪与元好问异口同声地问:“那你醒来的时候,他在你房里么?”同顺忙道:“在,睡着呢。许是刚才出来方便,弄出些声响。”
  四人听到此,心下稍定,因这驿差心善,平日里常有扶危济困,九娘与回雪也不再言语,只叮嘱道:“小心些。今后哪怕给间客房,也别和陌生人一屋子睡。”同顺答应着回去继续睡了。
  四人复又坐下,此时已近四更,酒意阑珊,愈发觉得身上冷起来。九娘走进里间,取了几件袍子,给大家披在身上,又搂住了女儿,重续上话,驿丞低道:“那位……壮士,也去桃林找你了么?”九娘摇头道:“长主早有所料,让我留在队中,只带了宋殿头去桃林。”驿丞松了一口气,不再追问,元好问叹道:“忠孝军一千将士,国破之时无一苟存,更何况是良佐身边的人……不是在钧州,就是蔡州……”九娘闻言,也低头黯然。
  回雪不解:“元翁翁,这位移剌副枢德也平平,才也庸庸,就因为从龙有功,受哀宗皇帝这般信任么?那为什么汉高祖要杀韩信,宋太/祖要杯酒释兵权呢?”元好问叹道:“或许正是因为移剌副枢德行与才干都不足以服众,又是个没有根基的契丹人,所以才能深得圣眷吧。良佐是宗族后人,又有这般威望才干,就同耶律大石一样,天子自然心生提防。”九娘点头道:“是这道理。而且将军性情耿介,与副枢常有不睦,官家自然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顶撞副枢,实则狂恣悖逆、藐视君王。”
  回雪瞪大了眼睛,愤然道:“还有这样的歪理?副枢这样的才德,谁能心服得了?”元好问苦笑道:“德才再不济,上司就是上司,如果上司德才不足,下属就可以不敬,那么天子德才不足,臣子也可以不敬了——所以不敬副枢,就是不敬君王。”
  驿丞咋舌:“当真是伴君如伴虎!我瞧将军若真打退了蒙古,只怕也和南朝的岳王爷一个下场……对了,长主什么都明白,为何不劝劝他?他若能转了性情,没准这婚姻也有望了呀!”九娘摇头叹道:“长主最是爱重将军的品性,她生在宫里,平生所见的聪明人何其多,唯独这赤子之心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至宝,她宁可自己费尽心机地筹谋描补,也不舍得教将军弯一弯脊梁。”驿丞连连叹气,只道可惜。
  九娘侧首,见女儿怔怔若有所思,柔声笑道:“小鬼头,又在瞎想些什么?”回雪沉吟道:“我在想,将军这一生中,老夫人愁他一根筋,大将军劝他改了至刚易折的脾气,王经历和元翁翁说他不开窍,周姑娘与他言语磕绊,广平郡王笑他不解风情……唯有长主,从未怪过他半点不好,娘,所以将军才说,世上那么多人,唯独长主是知己,士为知己者死,是不是?”元好问连道惭愧。
  九娘很是惊讶,睁大眼睛看着女儿,忽觉她一夜间似乎长大了许多,又想起当年旧主青春萌发的模样,心中一酸,点头叹道:“是啊,金无足赤,世间哪有完美无缺之人,既要他的正直,便得接受他的耿介,既要他的端方,便得接受他的木讷,长主灵慧通透,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从不要求将军为她改变什么。”驿丞闻言,回思这半生以来,妻子也从未要求过自己,不由心中感动,深深望了九娘一眼。
  第67章 故国乔木(一)连环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天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元好问《岐阳三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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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环
  正大八年五月,窝阔台在官山九十九泉召集蒙古诸将共谋灭金,最后确定了“三路伐金,借道宋境”的方略。其中,窝阔台亲自统中路军,自怀庆府南下抢渡黄河,攻取金中京;左路军由河朔汉军组成,从山东南下;拖雷统帅最精锐的右路军从凤翔渡渭水过宝鸡,顺汉江东下宋境,穿襄樊,北上突入金国腹地,直逼汴梁。
  蒙宋此前虽有接洽,只是蒙古曾数次杀入宋境,四年前更在洋州、兴元等地屠杀军民数十万,两国邦交并不稳固,且蒙古以上国自居,商谈假道伐金时“纵骑焚攻,出没自如”,南宋却不愿如“臣妾”般屈膝投拜。拖雷右军自大散关入宋土,以借道使者死在沔州为借口责骂南宋背盟,大开杀戒,由天水、成州、西河州、阆州一路攻陷城寨一百四十许,劫掠蜀川腹,烧杀屠城摧毁殆尽,吓得宋国军民心胆俱裂,宋四川制置司被迫供应粮草,提供向导,送瘟神一样沿途供奉。
  窝阔台的中路军九月行至河中府,留守京兆的金军只有数百人,忙不迭以“粮尽”为由弃地东逃,以致陕西大片土地沦陷。枢密院判官白华上书皇帝,窝阔台所部军马只有一万,如果阌乡行省的忠孝军劲卒径往河中,只需一日便可渡河,取胜机会极大。拖雷右军见大汗中路军失利,定会迟疑不进,河南腹地的危险不破自解。恰好此时完颜合达也上书皇帝出兵河中,完颜彝更是秣兵历马做足了擒贼擒王的准备。
  皇帝大喜,召移剌蒲阿商讨此事,谁知移剌蒲阿却避重就轻,被逼不过了才说拖雷右军良莠不齐,窝阔台所部尽是精锐,万一忠孝军失利被歼,金军再无前锋,危如累卵。
  皇帝大失所望,又召完颜合达回京议事,然而合达慑于蒲阿权势,竟改口附和,反对出兵河中。皇帝无奈,救援河中之事就此作罢。
  十月,窝阔台开始攻城,城内金军据死以守,直到两个多月后城垣毁殆、粮草竭尽,才被蒙军攻破,守将讹可逃回阌乡后,却被皇帝以不能殉国的罪名杖杀。
  此时,拖雷的右路军已逼近邓州,尚书省献策屯兵关隘高城之内,民间坚壁清野聚保山砦,此计虽可暂时保住部分城池,令蒙古深入之师兵疲食尽,陷入“欲攻不能、欲战不得”的困境,可广大的郊野乡村必定在蒙骑铁蹄肆意践踏之下满目疮痍,届时经济民生崩溃,朝廷一样土崩瓦解。皇帝亦心知肚明,并未采纳此计,唏嘘道:“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军。今兵至不能逆战,止以自护,京城纵存,何以为国,天下其谓我何?朕思之熟矣,存与亡有天命,惟不负吾民可也。”诏令阌乡行省率军南下,准备以破釜沉舟之态与拖雷决一死战;移剌蒲阿留下时任元帅左监军的杨沃衍守卫阌乡,完颜彝驻军阌乡以南十五里,互为犄角之势共保潼关,其余大军则全部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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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风沙长暝早,穷冬雨雪转春迟,似是感受到国家的风雨飘摇,这个腊月中州大地的雨雪尤其多密,淅淅沥沥,潇潇雨歇,在征人沉重的心头再添一层愁思。
  李冲坐在小泥炉前热酒,斟满一杯递给完颜彝,笑道:“这雨有什么好看?你总站在窗边,冷气湿气沾久了,仔细旧伤又疼。”完颜彝接过酒盏,仍锁眉立着,过了片刻,才举盏一饮而尽,长叹道:“雨夜不易被人发觉,你快回汴梁去吧,接了仆散姑娘后速速离京,切勿迟留。”李冲一愣:“怎么了?”完颜彝一手轻按在他肩头,和言道:“你是为了仆散姑娘才投军的,没拿过朝廷一文薪俸,又不是金人,不必留在这里等死,趁现在京城还未封锁,快带仆散姑娘走吧。”顿了一顿,微微加重语气,缓缓道:“太和,你是个聪明人,去南朝也好,回山东也罢,总有你的出路,只是你千万记住,一定要善待仆散姑娘。”
  李冲脸色也沉了下来,急道:“已到这一步了?”完颜彝颔首称是,回身拾起案上插着翎羽的军书递给李冲,低道:“大军途中遇敌,参政命我和杨沃衍全军南下,如此一来,潼关必定失守,河中府已失,河南无险可凭,亡国只在早晚而已。”李冲眼珠一转,迅速在心里盘算了几回,抓住他的手低道:“那你呢?长主呢?!”完颜彝眼中有痛色闪过,转瞬又归于平静,正色道:“我受两朝天子知遇之恩,岂能辜负?至于她……”他的语调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惨然道:“她品性坚洁犹甚男儿,断不肯弃宗庙百姓于不顾,到了城破那一日,她……”终是哽住说不下去。李冲急得抓耳挠腮,苦苦劝他一同逃走,完颜彝却坚执不允,说到最后,转身断然道:“‘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人各有志,你要走就走,不必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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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冲只恐汴梁生变,日夜兼程赶回京中,谁知纨纨听他说明事由后哭个不休,最后呜咽道:“我若抛下宁姐姐自个儿去逃生,还算是人么?”李冲急道:“她是吉星降世,皇帝会保护她的,你如何比得?”纨纨泪流满面,只是摇头不允,定要与完颜宁同生共死,李冲急得跳脚:“一个个都这么牛心左性!我真恨不能绑了你去!”说罢,突然怔了一怔。
  纨纨以为他着恼,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怯生生唤道:“冲哥……”李冲回过神应了一声,坐下来握住她娇小的双肩,压低声音道:“纨纨,你想要和她在一起,又何必陪她死在这里?咱们绑了她走就是了!”纨纨唬得面如雪色:“绑?!”李冲点头道:“别怕,咱们是救她,又不是要害她,咱们带她去找将军,没准能把将军也劝服了,到时候四个人一起逃命!”纨纨哆嗦了半天才缓过来,怯怯地问:“可是宁姐姐那么聪明,咱们哪能算得过她?”李冲沉思片刻,低道:“单凭你我自然不能,你再想想,还有哪些人真心为她好,或许可以帮咱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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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宁放下手中铜镜,勉强往唇角添上笑影,站起来唤道:“福姑姑。”福慧爱怜地挽住她,笑道:“公主的风寒都好了?怎么瘦成这样,可怜见的。”完颜宁笑道:“好了,多谢姑姑记挂着,我早就想去瞧纨妹,又怕过病给她。”福慧听她提到纨纨,神色微沉,挽她走到内室,掩门低声道:“李相公回来了,说是将军让他带着姑娘远走高飞,姑娘不敢对叔婶说,叫我来讨公主的主意。”完颜宁微微一颤,很快点头道:“来得正好,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个主意,只是为求稳妥,我还是去见一见他,把话问明白了,再由我去向二叔二婶说情。”福慧叹道:“难为公主了,病才好些又要劳累。”
  这时一阵朔风夹着雪珠子从西窗刮进来,福慧忙挡在完颜宁身前,又唤宫人来关窗户,流风走进来笑道:“莫说关上,长主但凡肯少在这里站一刻,也不会被冷风吹病了。”完颜宁横了流风一眼,两抹淡淡红晕浮在她病容苍白的双颊上,反显得更加虚弱,福慧看得心疼,愈发坚定了心中之念,稳稳地笑道:“公主再添件衣裳吧,外头冷。”
  完颜宁披上鹤氅,携着福慧一同往西华门方向而行,过了玉清殿,福慧歉然屈膝,拭泪道:“公主请先行吧,老婆子到了这里,总要站一会儿,磕几个头再走。”完颜宁关切地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我明白。我和流风另坐宫车去,姑姑尽可晚些走。”
  福慧点点头,目送她翩然而去,缓缓走到照影池边,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心中默默祝祷:“长主,您在天有灵,千万保佑公主和姑娘平安离京,与夫婿白头到老。”祈毕,她迅速擦干脸上泪痕,起身向内侍局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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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散宁寿夫妇惊诧地看着布衣短褐的李冲,又看看满面羞红的纨纨,最后一齐转头看向完颜宁:“长主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完颜宁微笑道:“姑父唯有这一点骨血,若不是仔细考量过,哪敢带来见二叔呢。”她睨了李冲一眼,李冲知机,立刻上前一揖到底,朗声道:“晚辈李冲,草字太和,青州人氏,家中世代读书,高叔祖李格非曾为大学正、礼部员外郎,贞祐年间父母家人死于红袄贼之乱,唯独晚辈幸蒙仆散将军活命之恩,后投身完颜将军麾下,又辗转跟随至忠孝军中,今日多承兖国长公主盛情,特来拜望二位长辈。”言毕又是躬身一揖。完颜宁听他满嘴胡言却无一字诳语,心下颇觉好笑,也依样画瓢地帮腔:“李相公才具出众,极受广平郡王赏识,多次受邀去王府做客呢。”说得李冲差一点没绷住,忍着笑拱手道:“王爷抬举,长主过奖了。”
  仆散宁寿见他行止炼达、礼度从容,先有了三分欢喜,捋须道:“如此说来,李官人与宜嘉倒很有缘分……对了,不知官人在忠孝军中高就何职?”李冲不慌不忙地笑道:“将军待我故人情重,留我在身边做亲兵,还有这柄宝剑,是他亲手交到我手中的。”说罢双手从怀中取出匕首,毕恭毕敬地躬身举到额前,心中暗道:“他验看完还我时确是亲手递给我的,我可没骗人!”纨纨见他拿出匕首,脸上红晕更深了些,低下头含羞默默。
  仆散宁寿吃了一惊,站起身接过匕首细细验看,颤声道:“这……这是先祖传家之物,怎会……”完颜宁柔声道:“二叔,我从前问过将军,原来公爷在丰州时已将此剑赠与将军的兄长,故而未曾传给姑父。大将军病逝后又交给将军,后来又到了李相公手里,想来也是天缘巧合,仆散家的传世之宝最终回到了纨妹手中。”仆散宁寿喟然道:“定是先父英灵有知,冥冥中选定了孙女婿,才教这匕首归于李官人。此事但凭长主做主,我夫妇听候吩咐。”完颜宁忙站起来笑道:“晚辈岂敢。只是如今战局不稳,太后又重病缠身,所以晚辈想着,莫若一切从快从简,最好别教官家知道,然后让李相公带了纨妹离开汴梁。”仆散宁寿夫妇亦深以为然,就此拟定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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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珪送罢福慧,心中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又觉欢喜,又觉惨伤,恍惚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抖擞精神仔细想了想,仍有些放心不下,又去找潘守恒探探口风。
  自那次跟踪完颜宁后,潘守恒见到他就总是淡淡地,今日也不例外,听闻纨纨雀屏已定,只点头道好,又补充道:“皇后那里,长主自会去说的,殿头和我留心陛下就行了,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尽量拖延传令,定要保仆散姑娘平安出京。”宋珪心下稍宽,待要再试探他对完颜宁的态度,潘守恒却已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送客,宋珪无奈,只得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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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的一个良辰吉时,李冲帽插金花身穿红袍,牵着纨纨在济国公府正堂上拜天地。二人拜过父母牌位和仆散宁寿夫妇,又双双向完颜宁拜倒,慌得完颜宁连忙一手一个拉住了笑道:“你们急什么,将来我的小外甥自会拜我的。”纨纨羞得粉脸通红,李冲笑道:“拜过了姨母,就去找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玩耍。”完颜宁笑着啐他:“你倒护得紧,将来也要这样护她一辈子才好。”仆散宁寿夫妇也欣然笑道:“长主这话说得很是,冲儿,纨儿,祝你们鸿案相庄,瓜瓞绵长。”李冲与纨纨躬身谢过,又由福慧搀扶着送入洞房坐床撒帐,挽绳结发,合卺交杯。
  这场婚礼匆促隐秘,国公府闭门举办,并未张灯结彩,更不曾邀请宾客。诸礼完毕后,纨纨立刻解下吉服换上了半旧布衣,卸去簪珥将满头秀发挽成寻常团髻。仆散宁寿将婚书和一包银铤交给纨纨,嘱咐道:“战乱之中,交钞兑不来钱,还是带银子稳妥些。”又对李冲道:“车马是我亲自挑的,都还算结实,厢里的衣衫细软是你婶子备下的,匆忙间难免有缺漏,若缺了什么就自己添些——车辕下有锭黄金,给你们救急用。”二人感激不尽,纨纨垂泪道:“二叔,您和婶婶也走吧。”仆散宁寿叹了一声,终是慨然道:“堂堂济国公府不能没有主人,大哥大嫂已不在了,我夫妇就替他们守着这个家。”
  纨纨无奈,只得洒泪而别,与福慧一起坐上马车。完颜宁和言道:“二叔放心,崇德门的守卫我已打点好了,必能放行的。”仆散宁寿点头道:“好,那我就不去了,免得人多引人耳目。”完颜宁点头道好,为免禁军知晓,今日她连侍卫都没带,只带着流风坐了国公府的车辇出宫,此刻因车厢里堆着大包行李,三人坐着已摩肩碰膝,便对流风笑道:“罢了,你在此等我吧,我送他们出了城门就回来。”流风颇有些放心不下:“奴婢走着去就是了!”纨纨闻言,神色僵了一僵,完颜宁以为她怕节外生枝,未及多想,便听福慧温言道:“别担心,一会儿我送公主回城。”完颜宁笑道:“你们怕大风把我吹跑了不成?”众人都笑起来,流风只得作罢。
  第68章 故国乔木(二)黄雀
  马车一路出崇德门上官道,果然无人盘查阻拦,完颜宁握了握纨纨的小手,忍泪微笑道:“好纨纨,你要多保重,凡事想开些,别总是哭。”又对福慧殷殷道:“姑姑也要多保养,身边多藏些体己银子。万一李冲将来动了花花肠子,还得靠姑姑护着纨妹。”后一句却是故意敲打李冲的,她料李冲必有言语回敬,静待了片刻,谁知驾车的李冲一言不发,只是驱马加速向前。
  完颜宁有些意外,打开车门笑道:“我知道啦,你故意叫马儿跑远些,害我多走几里路,是不是?”李冲仍不回答,连头都不回一下,双手抖着缰绳只是催马疾奔。
  完颜宁脸色陡变,心知中了贼人奸计,当机立断拔下头上发簪刺向李冲侧颈,谁知还未刺到,身后有人捉住她双臂,一拉一带将她拖入厢中,迅速关上了门。她侧首而视,架住自己的人竟是福慧与纨纨!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全身发颤,没想到自己一心为她奔走,到头来竟恩将仇报黄雀在后,惊怒道:“你们做什么?!”她大病初愈,又连日劳累,气血虚亏,自然敌不过二人之力,更何况驾座上还有个李冲,故而未作反抗,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簪子。
  福慧流泪道:“公主别怕,姑娘只是想带您离开京城,没敢告诉公主,一是知道您不肯走,二是怕万一被官军抓到了,只算作咱们犯上作乱,公主从未背弃过社稷。”纨纨也哭道:“宁姐姐,你冒险把我送出生天,我怎能丢下你不管?咱们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福姑姑。”
  完颜宁松了一口气,怒平悲起,长叹道:“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宗室死社稷,我好歹读过圣贤书,知道忠义两个字,你们放我回去吧。”福慧忍不住愤然道:“这种话最害人!长主本来好端端的,硬是被这些忠君体国的书弄坏了,公主那么聪明,难道还瞧不透么?”完颜宁叹道:“即便不为君王,我受万民膏血供养,如今国有危难,也不能弃百姓而去。”李冲在门外笑道:“你这颗吉星不能只照着京城,村野百姓也供养你了,怎不去照照他们?”完颜宁冷笑道:“我不回宫,谁帮你挡着官家?他若派人来追回纨纨呢?”李冲笑道:“他找吉星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纨纨?你放心,宋殿头都安排好了,到时候流风姑娘回去一哭,事情就结了。”完颜宁越听越离奇,惊道:“宋殿头?他也与你们合谋算计我?”福慧拭泪道:“他和咱们一样,哪里忍心看着公主留在宫里等死呢?您就看在长主和都尉的份上,也要珍重自己啊!”
  完颜宁沉默片刻,终是摇了摇头:“姨父姨母若还在世,决不会背义求生。还有我夫君,他光明磊落,顶天立地,我怎能贪生怕死败坏他的声名?”李冲笑道:“说得好,我正要送你去找他!”完颜宁猛地一颤:“什么?!”纨纨抓着她的手低声道:“宁姐姐,李郎回京前劝过姐夫,他也像你这样一定不肯走,我真不明白,你们那样好的两个人,为什么非要给官家陪葬?我想,他若是见到你了,肯定不会再铁石心肠。到那时候,咱们找个安静太平的地方,永远不再分开,好吗?”
  完颜宁纵然再坚定,听到这几句也禁不住一阵酸楚,这几年来两处相思,她又何尝不想与丈夫避世归隐,或泛槎湖海,或耕织山林,再不问尘寰中事;可自己身受国恩,丈夫更是以社稷为己任,连赠她的铜镜上都铭着“天下大明”的箴言,怎能让他为了自己抛却忠义之道,做一个他平生最为不齿的逃兵叛臣?
  “他见我舍生忘死地去战地找他,一定不忍心辜负我,可这样一来,他余生中将再无安宁,直至愧痛而死……”她悚然心惊,紧紧攥着手里的簪子,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不!我怎能陷他于不忠不孝之地?我怎能害他留下千古骂名?”她眼中涌起泪雾,转顾纨纨,又忖道:“纨妹待我花萼情重,我若执意回宫,她必定也要回去。且不说战事胜负,宫中太后行将薨逝,皇帝无人辖制,到时候万一又想起她来,那可就完了。”夫妻情深,手足义重,左右俱是为难,怔了片刻,忽然把心一横,咬牙忖道:“是了,我去找他,可绝不拖累他,我就用这支簪子死在他面前。我这一死,既全了自己的忠节,也断了他的挂碍,从此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杀敌尽忠,还有纨妹,也不必再牵挂我了。”她越想越觉得这法子两全其美,神色平静下来,不由自主地露出惨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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