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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应奉局如同将皇城宣德门搬到了苏州,而他,则是门前宣旨人,谁敢不听?
  这“应奉”二字,如同一道吉符,一路罩护他父子。他父亲原本出身穷贱,因应奉一个道士应奉得好,得了一个药方,由此暴富,却也只是富而已。那年蔡京路经苏州,欲捐造寺阁,他父亲几日之内便将几千根大木运到庭前。这回应奉得更好,得了蔡京赏识,才摸到贵字的偏旁。蔡京将他父子转荐给童贯,他们便又搜寻奇珍,应奉童贯,由此得了官职。他又寻见三本黄杨奇树,进献给官家,官家见了大喜,这回才真正应奉到了天庭,他从一个穷汉之子,陡然飞升至龙门。
  一棵树,一块石头,在山间,谁人留意?可到了京城,经了御眼,便顿时变作无价之宝,何况是人?
  由那三株黄杨,他顿时瞅见应奉之机,先是自家四处搜寻,继而借了那应奉局之威,驱使众人替他去寻。只要寻见,贴一道黄封,便是官家之物。哪怕拆墙破屋,也要运走。为寻太湖石,他役使上千上万船工石匠,去绝壁深水中找寻。有了那黄封,天下河道、船只,尽由他驱使。艮岳那块神运昭功石,高四丈,巨舰方能载动,数千纤夫一路拉拽,自太湖至汴京,沿途但凡有桥梁阻挡,随到随拆,这便是黄封神力。
  有了这黄封,他无所不能。他所造同乐园,江南第一,便是京城四御苑,也未必能及。府中私养卫士数千,占田三十万亩。他常日所住宅院,在苏州市中孙老桥。他嫌四周喧闹,便称皇诏,命桥东西数百家五日内尽都迁走。他于那空地上建起神霄殿,供奉青华帝君像。每月朔望,苏州官员尽都按时来此,先朝拜神像,而后再去拜见他。
  官家曾伸手抚过他右臂,他便在这臂膀上套了一圈黄封,从不取下。与人相见致礼,也从不抬这右臂。
  他原以为这黄封能佑护他子子孙孙,万世无穷。却不料,金兵杀来,官家慌忙禅位于太子,他和蔡京、童贯随着官家一路逃奔,暂避镇江。
  他更没有料到,新官家从汴京发来诏书,将他贬官逐配至衡州。到了衡州,尚未坐稳,诏书又来,他又被迁往韶州。才到韶州,又是一道诏书,继续南逐,到了循州。
  他从未到过这南荒之地,惊魂初定后,发觉此处花木迥异江南,各般奇艳,从未得见。他顿时心生欢喜,有这些花木,便有重生之机。
  然而,才过两天,当地州官带了一群卫士,奉诏命来斩他。他看到一个壮汉拔出一柄大刀,向他逼来。他忙指着自家右臂那圈黄封,哭喊起来:“官家御指曾——”
  “抚”字未说出口,脖颈猛然一阵冰刺,旋即觉到自己飞离身躯,在空中旋转。最后一眼,他瞅见自己那无头尸身跪在地上,左手仍指着右臂那圈黄封??
  五、恩宠
  梁师成紧紧跟随新官家。
  童贯、蔡京等人都随太上皇逃去了镇江,梁师成却没有。这新官家当年册封太子,他有劝立之功;王黼谋废太子,他有佑护之功;上皇禅位,他有策立之功。那些人逃去镇江后,一个个被贬、被赐死,那一份份诏书,梁师成都亲眼瞧过,瞧得他心一阵阵发颤。外间又将他与这些人相并,称为“六贼”,他越发心惊胆战。
  他不知这些人为何这般恨自己,自己并没有做过歹事。
  当年苏轼被贬,将家中一个侍婢赠给朋友,这侍婢便是梁师成的娘。梁师成幼年丧父,他始终觉得,苏轼才是自己亲生父亲。这个念头始终存在心底,即便净身入了宫,他也始终勤勉自励,从不懈怠,更不将自己与他人同列等观。
  少年时,他被分派到书艺局,他便在那里暗自发愤读书,苦练书艺。后来,他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库,出外传道圣旨。后宫数千内监,无人比他更有学识、更通礼文。
  当今官家最赏识的便是这等人,命他入处殿中,御书号令皆出他手。
  他得恩宠,是自然之理。而这恩宠,天下无二。
  人到得这地位,自然有无数人来求,蔡京来求,王黼来求,哪里拒得了?深宫之中,我只忠顺于官家,天下之事,与我何干?何况,人谁不愿富贵?连孔圣人都云:“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于是,他只看钱不看人。
  那些能到得他跟前、拿得出珍宝、出得起高价之人,也是能在官家面前说得起话、动得了圣心、改得了圣旨的人。他们才是左右天下之人,怪罪只该怪他们,除非官家降罪于我。老官家没有怪罪我,新官家更没有。
  他心里虽这样念着,看到新官家似乎有些不耐烦,不由得慌怕。可不论耐不耐烦,唯有跟定新官家,才能得保无事。于是,不论上殿、安寝、用膳,甚而如厕,他都死死跟着。
  有天,官家命他去宣和殿看检珠玉器玩,他心中慌怕,却不敢不从。到了宣和殿,果然被扣留按倒,跪听诏书,责降他为彰化军节度副使。
  他一生心坚如铁,从未哭过,这时却尖声哭叫着,要去寻官家。却被护卫牢牢扯住,押送到宫外,交给开封吏,监护去贬所。出了西南戴楼门,快到八角镇时,他眼前一晃,脖颈一紧,一个衙吏从背后用一根绳子勒住了他。
  他挣扎了片刻,连“官家”二字都未唤出,便已断了气??
  第十四章 围困
  休休!
  ——宋徽宗?赵佶
  一、铁骨
  宋齐愈越来越觉得无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后,他先后只任了些闲职,每日不知在做些什么。朝廷被梁师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费数千万贯,换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却为自己所设梅花天衍局一举功成而欢喜无比,给那些人纷纷加官晋爵。却不知王黼括检丁夫钱,引得万民怨怒,方腊、宋江之乱才平,山东、河北又盗乱纷起。
  宋齐愈觉着自己深陷一座无边泥沼,欲争无力,欲怒又不知该怒何人。当年那满腔豪情如同一团雪,落入这淤泥中,不知不觉间,便消散无踪。
  每日理罢那些繁冗案牍文书,他便独回那赁居的住处,关起门呆坐,心中不时想念章美和郑敦,然而,一个已经回乡,一个不愿见他。除此之外,再无想见、可见之人。他从未如此孤单,因而越发渴念莲观。寻了五年,却始终未能打问到莲观丝毫消息。他甚而觉着,莲观恐怕只是梦中之人。
  前两年,王黼、蔡京相继被罢免,李邦彦任了宰相。李邦彦喜好年轻才俊,将宋齐愈升为右谏议大夫,职在规谏讽喻。凡朝廷有阙失,皆可廷诤论奏。宋齐愈闲闷五年,原本已觉着自己行将就木,听到这信,顿时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了一剂救命汤药。
  他领到新官服,曲领大袖朱红官袍,横襕,革带,乌纱幞头,乌皮靴。穿戴齐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赶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了朝堂之上,他这等新进后辈全无开口之机。即便偶尔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断。面奏不成,他便书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飞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极,不由得生出归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传战报,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离不为帅,寇燕山,守臣郭药师叛敌,燕山诸郡皆陷,金兵直驱河北;一路以国相粘罕为帅,寇河东,守臣李师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围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驱逼近黄河。
  朝廷震惧,朝堂之上却无人商讨战守之策,大臣纷纷争献避逃之计。宋齐愈站在朝班后列,听了许久,再难忍抑,不由得亢声言道:“安时食君之禄,危时正当捐躯报效。金兵未至,胜负未明,竟已怕到这地步!岂不堪羞!”然而,只有他前列几个大臣回头漠然望了他一眼,随即又都转过头去听宰臣商议如何避逃。
  宋齐愈悲愤至极,眼中顿时涌下泪来,而这泪,无益无谓,空流过后,只被风收去。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竟禅位于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翌日,太子即大位,御垂拱殿见宰执、百官。宋齐愈站在朝班之中,仰头望向这位新天子,年仅二十六岁,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如同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发不安,却只能随着百官山呼舞蹈、恭贺万岁。
  正月一日,新天子御明堂,改元靖康。
  其间,朝廷仅有之防守,是遣节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骑守黄河重镇浚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传来急报,浚州不守,梁方平战败,烧桥而遁。何灌军马望风溃散,金兵渡河。
  当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门向东逃奔,只有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皇后、皇子、帝姬相继仓促追随,百官、侍从也纷纷潜逃。
  过了两天,宋齐愈才听闻,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舆,仍嫌慢,又从岸边寻到一只搬运砖瓦的货船。船上饥饿无食,从船工那里要得一张炊饼,和蔡攸分食。一夜行了数百里,到达应天府。才馆于州宅,寻得衣被,买了骡子乘骑。一直奔到符离,才寻见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贯、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贯率领三千胜捷兵扈从,南奔镇江。
  这时民间也才听闻消息,汴京城顿时大乱。宋齐愈行在街头,见百姓纷纷背包挑担、推车赶驴,四处乱奔,满眼仓皇,到处哭嚷。昔日繁华安宁之都,顿时变作危乱逃离之地。
  他心乱如麻,一路来到尚书省政事堂,里头空荡无人,纸笔散落一地。碰到一个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询问,那小吏说:“连官家都要逃了!”“官家不是已经东幸?”“不是老官家,是新官家。这会儿已在祥曦殿整备车舆銮驾!”
  宋齐愈忙奔到祥曦殿,见一群禁卫披甲执兵整齐守候,乘舆也已陈列在殿庭,许多宫人内侍正在慌忙搬运袱被。他心中一阵悲恸,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这时,旁边忽传来厉声喝问。他扭头一看,是个四十来岁官员,身材瘦挺,名叫李纲。原只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灯烛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战之策,得新官家信重,昨日才诏封为副宰相。这新官家先也欲逃走,李纲昨天极力死劝,新官家才点头应允留守,谁知今天又转念欲逃。
  李纲厉声问那些禁卫:“尔等愿以死守宗社?还是扈从以巡幸?”禁卫一起高呼:“愿以死守宗社!”宋齐愈听了,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血,眼泪随即又涌了出来。谁说大宋无人?这些铮铮男儿,刚骨仍在!
  他见李纲拉着殿帅一起快步登上御阶,忙也跟进到殿中。见李纲亢声劝谏:“陛下昨已许臣留守,今复又行,何也?且六军之情已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途散归,谁人卫护陛下?且虏骑逼近,彼知乘舆之去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天子听后,低首不言,半晌,才犹犹豫豫应了一声:“辍行??”李纲忙大步出殿,高声宣谕:“上意已定,留守宗社!敢有异议者,斩!”
  那些禁卫听后,一起拜伏在地,高呼万岁,其声震天。
  宋齐愈跟到殿外,看到这些铁骨男儿,泪水重又涌出??
  二、英雄
  崔豪三兄弟这几日极忙。
  听到金兵要来,老官家和蔡京、童贯那些大臣全都逃往东南。崔豪却大乐,他带着耿五、刘八赶到蔡京府里,那府里人果真全都逃走,大门都没有锁。他们进去后四处一瞧,各房中箱柜大多都被搬空,值钱的物事却仍极多,随意丢在地上的银烛台,便至少得几十贯钱。
  他们便在那些空房里到处搜找,数百间房屋,才搜了几十间,便已搜出一大堆铜银器皿,一辆太平车都装不下。刘八又寻出一只箱子,里头全是亮眼的银铤,他和耿五则各自找出一匣珠宝钗环。
  他忙和两人商议:“将才寻出的这一大堆太笨重,咱们三个不好搬运,不如叫其他兄弟来分了,咱们只拿这银子和珠宝。”于是他们背着那银箱和宝匣,跑到南城郊外一片僻静林子里,挖了个坑埋藏起来,做好记号,这才又进城,寻见那些力夫朋友,让他们去蔡京府里搬那些器皿。
  他们三人则又奔到梁师成府宅去搜寻,到那里时,却发觉已经有许多人在里头翻寻。好在这府宅也有上百间房舍,各寻各的,并不妨害。这回他们从一个柜子下发现了一个暗室,里头满满一屋铜钱,不知藏了多久,串钱的麻绳都已朽坏,轻轻一拎便散了。
  惊喜过后,他们倒犯起愁来,盖好那暗室门,悄声商议了一阵,才留下耿五守住那里。他和刘八赶到城南那林子里,刨出银箱,各取了几锭出来。刘八去蔡河寻买了只货船和几百条麻袋,他则买了辆厢车,配了三匹马。驾着那马车,又寻见几个力夫朋友,从梁师成府宅侧门进去,用麻袋装了钱,搬到车里,运到蔡河那船上。来回奔忙了数十道,到第二天,钱麻袋已经将那货船装满,暗室里却还剩一半。
  装了最后一车后,他便和那几个力夫朋友告别,叫他们自家搬取,他和耿五驾着车准备离开汴京。车过太平兴国寺,正准备往南拐,猛听到东边一阵欢呼叫嚷声。他有些好奇,便继续向东,来到皇城西角楼一望,惊了一跳。宣德楼前站满了兵将,恐怕有几万人,都仰着头,朝楼上欢呼万岁。他也顺着仰头望去,隐约见一个绛纱袍、黑幞头的年轻身影站在楼上栏杆边,莫非是那位新官家?
  随后,一个人站到新官家身旁,展开一张锦轴,朝下面朗声宣读,崔豪听不太清,但那人每念一句,底下数万兵卒便一起高声喊:“诺!”那声响海潮一般。那新官家决意迎战?
  听到那如潮之诺,崔豪心中摇荡、血直冲头。他转头望了一眼耿五,耿五脸竟也涨得通红,眼里还闪出泪来。他顿时想起自己时常念叨的“英雄”二字,盼着有朝一日能好生施展一回。这时不正是那时机?他笑着问耿五:“杀几个金兵再走?”耿五眼中冒光,用力点了点头:“刘八恐怕不肯。”“那便叫他守着钱。”
  他忙驱马赶到城南金水河湾,寻见守船的刘八。刘八听了,果然不情愿。他们便先划着船,到下游寻见一座临水磨坊,那家人正忙着收拾逃走,崔豪便拿出一锭银子,买下了那磨坊。房里堆了许多麦秸,他们装了许多袋,垒在钱袋上,遮掩好后,把船划到磨坊下头。三个人在麦秸堆上歇了一夜,第二天,留下刘八守着那船。他和耿五各拿了根铁叉,一起赶回城里。
  才一天,城里竟大变了模样。四面城墙上都齐整布满执刀拿枪的禁军,城里不时有禁军小队往来巡走。再不见满街乱奔的人,街坊间那些店肆住户都安心了不少,有些店铺重又开了门。
  他们两个扛着叉子来到北城,见城上城下尽是官兵,正在忙着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往来呼喝,却并不匆乱。
  崔豪听见城楼上有人在笑,抬头一望,竟是汴京五绝,讼绝赵不尤、斗绝梁兴、牙绝冯赛、相绝陆青,笑的那人是作绝张用。他们正看着几个匠人修造一座楼橹。
  冯赛一扭头,一眼望见了崔豪,忙招了招手,随即和陆青一起走下城墙,来到崔豪跟前:“崔兄弟,这城头守具需大量木料,我已寻见一个木料商,他答应捐助,却没有人手搬运,崔兄弟能不能寻些力夫朋友相帮?”
  崔豪却先问:“金兵到哪里了?”
  “已到了城西北牟驼冈,恐怕明天便能赶到这里。”
  “那里不是军马监?我去过一回,里头尽是刍豆,堆得山一般,如今都成了金兵的马料?”
  “时间紧迫,得赶紧修好这些战具。”
  “好!我这便去寻那些兄弟!”
  “多谢崔兄弟!木料场在西城外金水河二里地。”
  崔豪忙和耿五跑回城里,分头去寻人。那些力夫大半忙于寻自家后路,不肯在这时节白干,却仍有一些热血汉子,愿为杀贼护城效力。到中午时,他们各自寻来三四十个,一起聚到那木料场,帮着搬运装船。冯赛和陆青分头督运。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那些木料才算搬完。他们正躺在岸边歇息,其中一个力夫忽然指着西头叫起来:“那是什么?”崔豪顺着一望,惊了一跳,河水上游驶来一队大船,前后恐怕有几十只。最前头那只船上竖着血红大旗,旗下黑压压立满了人,逆着夕阳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出那些人身形都极健壮,身侧都闪着刺眼寒光,兵器?
  “是金兵!快跑!”崔豪忙爬起身,叫起那些力夫,一起往城里拼命跑去。一路上见到人,都大声叫唤,让他们快逃。到了城门下,他们一起朝城上兵卒大喊:“金兵来了!”守门的禁卒等他们全都进去,忙关上城门。城里那些将官兵卒全都慌乱起来,被掀了窝的蚂蚁一般,四处乱叫乱跑。
  这时,城头有人高声喝道:“莫要慌乱!各守其位!”崔豪抬头一看,是讼绝赵不尤,身穿盔甲,立在城墙边,威严之极。他心里一阵羡叹,这才真是英雄。
  那些将兵们听到这声呼喝,顿时静下来,随即忙去寻各自职守,四下里顿时好了许多。不多时,一队人护着一个清瘦文臣快步走到西水门。崔豪听那些人唤他“李右丞”,才晓得此人便是新任副宰相李纲,满朝文武,只有他坚意防守、抗击金人。这京城从天子到军民,靠了他,人心才安定下来。
  李纲疾步上到城头,四处安排部署起来。城上越发肃然,四周也顿时静了下来。李纲立在城墙边,高声问:“须募两千敢死之士,去城外迎敌,何人愿往?”
  “我!”“我!”接连两个人高声应道,是赵不尤和梁兴。
  崔豪忙仰头大喊:“我!”耿五也急忙跟道:“我!”
  接着,城上城下,不住传来:“我!”一声声如同重槌击钟,不多时便集齐两千人,整齐排列城下,每人发一根一丈长钩、一把大刀。崔豪和耿五握钩佩刀,立在赵不尤、梁兴身边,心头从未如此振奋。
  城门打开,他们大步走了出去。李纲同时又命兵卒,分作几路,一路搬运拐子弩,摆列在城外水边;一路在河水中流安放扠木;一路则就近去蔡京家急速搬运山石,堆在水门中,挡住入口。
  崔豪他们这两千人则等在岸边,那三路尚未就绪,金兵大船已经驶到。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却仍能看到船上那些金兵各个剃头扎发、耳戴金环,极其凶悍。崔豪从未怕过人,这时看到大船驶近,那些金兵的脸也越发清楚,个个眉凶肉横,他手心不禁冒汗。身边的耿五更是抖了起来。崔豪忙低声说:“莫怕!跟紧我!”
  等那大船靠近后,赵不尤大喝一声:“钩!”
  崔豪忙将长钩,伸向那船舷,用力一勾,死勾住木板。其他几十根钩子也纷纷勾牢。赵不尤又高叫一声:“拉!”
  他们一起使力,将那大船拉向岸边。这时,身后的拐子弩抛出石块,凌空砸向大船,砰砰砰,接连砸中船身,十几个金兵被砸倒,船板也被砸穿。
  梁兴猛然高叫一声:“杀!”便挥刀冲到船边,向船上金人砍去,一刀便砍倒一人。
  崔豪忙也跟着高喊一声,和耿五一起冲了过去。船上那些金兵被石头砸得先乱作一团,这时却各个舞刀,怪叫着跳下船来厮杀。崔豪已全然忘了怕,迎向一个金兵狂挥乱砍,那金兵被他吓得退了半步,脚底在水中打滑,崔豪趁机一刀将他砍翻。生平头一回真正砍中人,看着那人龇牙怪叫着栽倒,血从脖颈处喷涌,他心头一阵发悸。但又一个金兵怪叫着冲来,他无暇多想,也大喝一声,挥刀迎了上去。存了多年的气力,积了满腹的憋闷,这时一起发作,他高声嘶吼,奋力挥刀,砍倒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耿五和其他人也拼力奋战,不多时,一船的金兵全都被他们砍倒在水边。那只船也被石块击碎,散作十几截,漂在水上。
  崔豪大口喘息着望向旁边,见耿五满头是血,仍在怪叫。“你受伤了?”“没有,这些是贼蛮的血。”
  这时,旁边又响起呼喝声,赵不尤带着另一群人去勾第二艘船。崔豪忙和耿五奔了过去,又冲到船边砍杀起来。
  几十艘敌船,一艘接一艘,似是永无穷尽。崔豪不断勾、砍,已记不得来了多少船,砍了多少人。他也如耿五一般,浑身上下都是血,那血不住渗进嘴里,他便当水解渴,全然不觉其腥。
  直杀到半夜,他已没了一丝气力,刀都握不住,那金兵船只仍源源不绝。他腿一软,躺倒在岸边,竟昏昏睡去。直到被人踩醒,他忙坐起身,抓起身边的刀,借着城头火光,见河上仍有金兵船只驶来,岸边也仍在厮杀。他浑身酸软,却一咬牙,又站了起来,大喝一声,冲了过去,重又挥刀,向金兵砍去。
  直到天明,最后一艘船被砸碎,船上金兵全都毙命。崔豪才跪倒在水边,大口喘息。此时,一个幼童恐怕都能将他杀死。
  半晌,猛然想起耿五,他忙咬牙站起身。这时才发觉,两千敢死之士,活下来的恐怕不足二百,一眼望去,岸边躺满尸首。他顿时怕起来,忙嘶声唤着,找寻耿五那黄锦衫。那衫子是从梁师成宅里寻见,耿五当时穿上后,还笑称自己穿了黄袍,也能做太祖。可地上那些尸首全都被血泥浸透,哪里还能辨出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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