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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抹青色的身影飞快的穿到了大殿之中,眼睛不大透着机灵,对顾子期甩袖而拜,“软语斋的乐衣姑姑去西凉院了。”
  “好生看着她。”顾子期收起手里的东西,丢进香炉,看着火焰满满的把它吞噬,“要人赃并获。”
  “属下明白。”微风吹过,昌乐殿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比起顾子期的坦然。元容反而有些心神不凝,她坐在软榻上,心里算计着时间,“勺儿。”
  “奴婢在。”勺儿把东西藏在袖口之中。
  “去吧。”元容颔首,眼神晦暗,“这封信一定要送出去,要到公孙训手上。”
  勺儿从懵懵懂的小丫头到如今成为人人敬畏的掌事姑姑,她跟了元容几十年,早已不再冒失单纯,变得就像这深宫后院的深井,波澜不惊深不见底。
  勺儿难得红了眼眶,她努力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乐衣与她们之间虽然多少有些利益关系,可她对殿下是没的说,现在走到这一步,乐衣心里悲伤失望,曜儿是齐国的皇子,可更是赵衷的儿子,他怎么能把他们的努力,把他们对他的好全部抹杀?这些勺儿统统明白,但在她来看,她也宁愿让殿下选一条好走些的路,她家小姐历经那么多苦楚,她不想她再苦,也不想殿下再苦。往事再令人痛恨委屈剜心蚀骨的疼,那也是往事,殿下还年轻,有着更长远的日子要过。
  “殿下选的没错,纵然对不起公孙大人,对不起乐衣。”勺儿跪坐在元容的脚踏旁,握住她的手,“此事之后,这辈子再也无人敢欺小姐分毫。”
  “乐衣走前说了什么?”
  “乐衣说,她希望夫人可以送她出宫,哪怕是一块骨头,一把灰。”写给公孙训的密信一式两份,用蜜蜡封的严实,乐衣出门前,把所有的细节都交代的清楚,她心中也明白,自己多半是回不来,千叮咛万嘱咐。
  “我会把她送回中都的。”元容示意勺儿快去快回,中都埋葬着乐衣所有喜欢的钟爱的,那里才是她的家乡,她的根,飘零了那么久,她应该也累了,也该回家了,元容用拨片拨着香炉中的烟灰。
  勺儿和乐衣拉开了距离,正大光明的带着几名宫女向画情池行去,画情池水流有些急,勺儿心里暗自数着池边的青砖,第十八块青砖正对的地方有条手掌大小的洞,池水可流出宫外,勺儿玉佩突然掉在池边,她蹲下身子,袖中的东西不经意的落入洞内。
  “姑姑您怎么了?”身后的宫人忙上前询问。
  “无事。”勺儿捏着断掉的红绳,笑道,“玉佩不小心掉了罢。”
  跟画情池相比,西凉院荒草杂生,安静异常,似乎从来没人去过。
  这日,元容坐在矮榻上望着窗外,白云舒展,清风徐徐,花香抱着清风闯入大殿,她等回了勺儿,等来了顾子期,却再也没有等到乐衣。
  “人呢。”元容感觉有股力量落在她的肩膀,不用回头,她也猜得到是顾子期。
  “不知道。”顾子期坐在她的身侧,从背后望去,男人挺拔,女人柔美,真真一对神仙眷侣,只是说出的话却并不如表面那般和谐,“我一向不管这些小事。”
  “我答应过要送她回中都的。”
  一方手帕被掏出放在元容眼前,白色的绢布微微的泛黄,似乎被人摩挲了好多年,上面绣着大片的海棠花,有不少地方已经磨开线,又被人用心的补上,“拿去吧,只是中都旧城后山上的人太多,我也不记得那个男人葬在哪了。”
  手中的帕子仿佛有千万斤重,元容眼神直视着前方,方才清晰的云这会儿也变的模糊,她声音缓缓,“顾子期真是世间少有的狠心人。”
  “彼此彼此,这些年,容儿也跟为夫越发的相似了。”顾子期顺着元容的视线眯起眼望向远处的天空,“我与你,不死不休。”
  ☆、银枪铁骑
  今年是顾子期称帝的第十七个年头,这年冬天的雪大的骇人,元容抱着百蝶绕花的手炉坐在矮榻上看雪,身后的小宫女仔细的为她揉捏肩膀。
  勺儿端着银耳红枣炖出的甜汤,刚进来就看到她坐在窗边,当下就放了手中的漆匣,快步上去替元容把窗子掩上,“这大寒天的,夫人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曜儿那边可来消息了?”视线被隔绝,元容有些兴致缺缺。
  “还是上个月的那封。”勺儿看了眼周围欲言又止,元容手臂微抬,身边伺候的就得了命令,自觉地退去了外殿候着,勺儿把甜汤端到她手边,热乎乎的还冒着白烟,“两年了,公孙大人依旧不听劝。”
  公孙训接到的消息是从勺儿手里递出去的,顾子期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她留了后手,以往乐衣和公孙训传递消息走的都是西凉院那边的路子,画情湖的水道从未用过。
  那日元容想了许久,自公孙训身份暴露的那天起,乐衣的存在就有些尴尬,成了顾子期心头的一根非拔不可的刺,西凉院那边多半也被盯上了。只是碍于乐衣他们通信的手段复杂,顾子期那酷爱算计的性子,八成又想着如何借力打力从中坑公孙训一把,这才没有打草惊蛇。可这次不同,消息只要递出去,公孙训极有可能听劝,凭空消失。顾子期是个什么人,这些年元容和他朝夕相处,就没见过他心软的一面,一旦认定,绝不给他人丝毫活命的机会。
  当元容询问乐衣除了这条路,还有无其它办法时,乐衣就明白了,她是元容见过少有的聪明女人。
  事总要有人要做,路总有人要走,她们总要声东才能击西。
  之后的事情乐衣交代的详细,无论是蜜蜡还是信纸都是特制的,她全部交到勺儿手上,她知道,这一去她怕是再也回不来。
  人离去,元容握着毛笔,许久才写下一行字:曜儿心意已决,速离!
  天涯海角,哪里都好。
  她的曜儿长大了,有着自己的思想,她拴不住他,亦不能拴住他。
  元容不知道公孙训接到她的消息,是失望还是嘲讽,他和她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矛盾,也难怪他从不喜她。
  偏偏公孙训倔强的像头牛,虞山城战火弥漫,一度让元容误以为东西没有送出去。
  顾子期甚至把自己这些年费尽心血悟出来的兵法阵列,全都通过来往不绝的斥候送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男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倾尽全力助你。元容觉得曜儿不是他的儿子,是不幸也是幸。
  “下雪了。”
  锦娘抱着箩筐做针线活,她的肚子圆滚滚的,里面的小东西偶尔会在里面打个滚,孩子是不经意怀上的,她瞒的紧,公孙训知道的时候肚子已经显怀了,他说他这是存心要让孩子来世间受苦,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眶通红。锦娘不傻,她也知道他们的处境,也许某天午夜,也许睁眼醒来,他们就要面对血腥和死亡。元容暗中来过好几封信件,锦娘偷偷看过,都在劝他离开,可公孙训怎么会走呢?他是个多么倔强的人,他活着的意义就是重新回到中都,重新踏入皇城,重振公孙家的门楣。可是公孙训口中那个银枪铁骑的少年啊,威风飒飒,两军交战时,她有幸远远瞧过一眼,仅一眼,锦娘就了然,公孙训现在所追求的一切,在那个少年看来,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年轻的将军,优秀的皇子,人家为何要与你同仇敌忾,为何要与自己明亮的前途为敌。
  “别做了,烛火太暗,毁眼睛。”公孙训把元容的信件平整的放入匣盒中,这是两年来的第五封密函。走?他不能走,他是个武将,他为南晋而生,也要为南晋而死,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仰,“我明天送你离开。”
  公孙训这话说的突然,锦娘手一偏,就被针尖戳出一颗血珠子,她把手指放在口中抿了抿,“我一个人走?”
  “我让小田他们送你,十里镇下边有个庄子,民风淳厚。”公孙训咧嘴笑出声,脸上的伤疤扭成一团,辨不出原本的皮肤。
  “你呢?”锦娘放下怀里的箩筐,抬头认真道,“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见你么。”
  “大概,没了吧。”他此生,要么骑着战马,要么死在沙场。
  “你真是自私,到头来为什么只想着成全忠义,成全自己。”锦娘又想到了师父临终前的话,阎王都勾不去的人,一定是世间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东西。锦娘清楚,只不过这些年她开始渐渐有些贪心了。可到底,她还是比不过公孙训的执念,没能成为他舍不下的存在,“我不该出山谷的。”
  “是啊,不该带你出来的”公孙训拍拍锦娘的脑袋,伸手轻轻地帮她拭去了眼泪。
  十二月二十八,大雪,虞山城的硝烟映衬着白雪飘了几天几夜,赟礼给顾曜出的计谋甚妙,打的敌人溃不成军。
  顾曜骑在枣红色的战马上,一身银色铠甲闪着冷冰冰的光泽。他与城门上的公孙训四目相对,元容写给他的信被他贴身带着,这是两年来母亲第一次给他写信,短短的十八个字:一十七年风雨浪浇,雨霁云消,而今心事如潮。
  顾曜心中清楚,母亲这是希望他能放公孙训一条生路。
  “将军,攻城吧。”赟礼提醒他,此刻将士热血沸腾,士气极高,理应一鼓作气。
  “再等等。”只要公孙训能自己打开城门,他就可以想尽办法保他一命。
  “等不得。”赟礼不赞同,“将军理应趁热打铁。”
  顾曜不为所动,他身后的士兵训练有素,虽然不明白为何要立于城墙之下而不强攻,但依旧振臂高呼,声浪震天。
  不久,虞山城的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来人是个络腮胡的汉子,“我们老大要你们将军单独入城一叙。”
  “呵。”战马上传来粗犷的男音,“尔等瓮中鳖笼中鸟,也配见我们将军,不如就由洒家代咱们将军入城!”
  那人似没听到,继续,“将军可否入城一叙。”
  “将军不可去。”赟礼拉着缰绳靠近顾曜,“此等匪贼最是狡诈。”
  若是将领被虏,这事情可就麻烦了,还不如强攻来的简单容易。
  “好。”
  “殿下……”
  “无需多言。”赟礼刚开口,就被顾曜打断,“我若一个时辰未出,便带兵强攻;我若中计被俘,无需管我,直接屠城。”
  屠城这两个字从十七岁的顾曜口中说出,赟礼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顾子期说得对,二殿下是个心明的人,可他却不是个唯善的人,公孙训让他进城是有代价的,比如,用一城无辜百姓的生死换取他一人入城的机会。
  公孙训住的地方称不上华丽,甚至不及一方府尹家的别院,顾曜踏入厅堂内,就见他一人围着红泥炉席地而坐。
  “外面天寒,喝杯热酒暖暖胃。”公孙训亲手倒了杯热酒在他面前的酒盅内。
  顾曜才上厚重的毛毯,盘膝坐在公孙训对面,执杯把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酒烈得很,烧得喉咙疼。
  旁边放着两道下酒的小菜,顾曜看了两眼并不动筷,“我可以放你走。”
  “元容让你这么做的?”公孙训手臂一抬,杯中的酒就全倒入了口中,“我还当她学聪明了,到头来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向着那些她在乎的,在乎过她的,一次又一次的伸手。
  无论生活在她心上插了多少把利刃,把她逼成了什么狠绝的模样,元容骨子深处终究藏着个善良的影子。
  “我母妃和那个男人。”顾曜开口,迟疑了片刻才继续,“相爱么?”
  如果他真的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母亲该有多爱,才能为了那个男人的儿子,抹杀掉自己腹中的另一块骨肉。那个完完全全属于父皇和母妃的孩子,那个可以正大光明给母亲带来荣耀的孩子,那个未曾来到世上就彻底消失的孩子。
  “我不知道。”公孙训盯着眼前的泥炉,缝隙中的火焰燃烧的十分好看,“但他应该是世上对你母亲最好的人了。”
  “有多好?”
  “好到即便重新回到十八年前,即便元容知道未来的路这么难走,她还是会留下你。”公孙训大笑出声,声音飘荡在空中尽显悲凉,“十八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八年了,我所有的知己亲人也走了整整十八年了。”
  这么些年,他时时刻刻都活在无尽的苦痛和憎恨的噩梦中。
  “这些对我而言不过是场故事。”顾曜安静的开口。
  “是啊。”公孙训起身,他一步步向着门帘后面走去,鸦青色的帘子落下,他嗤笑出声,“这些却是我的全部。”
  然后,顾曜听见宝剑落地的声音,他盯着那间屋子,那么安静,里面再也没有人走出来。
  直到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顾曜扭头,背光中,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怀里抱着两个襁褓缓缓踏入厅内。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顾曜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密布的血丝,怀里的婴儿那么小,哭声还没有小猫大。
  “我没赶上,对么?”
  “嗯。”顾曜伸出双臂。
  妇人想了想,把其中一个孩子送到他的臂弯中,“这是个女儿。”
  “真是个好孩子。”婴儿到了顾曜怀中,立刻停止了哭声好奇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顾曜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以后会是个有福气的。”
  “不图她有大福气,只盼她能平安喜乐的长大。”妇人不舍的拍了拍襁褓,似自言自语,“接生的产婆我亲手杀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个无辜的婆子,可是她不死,我的两个孩子一个都活不了。”顾曜不吭声,妇人红着眼眶继续,“我不及幼礼,没有那么大的家国情怀,我只想给他留下那么一点血脉。”
  “虞山城里多少人都知道我有了身孕,与其带着他们东躲西藏,不如彻底绝了别人的心思。”妇人怀里的婴儿还在哭泣,她低头吻了下孩子的脑袋,“我舍不得儿子,想带他一起去陪他爹,至于这个可怜的女儿,就拜托殿下照顾一二了。”
  现在,这个世上,除了她和顾曜二人,不会人再有其他人知道公孙训还有个女儿。
  妇人冲着顾曜叩了三个响头,就听见头顶传来少年略带沉稳的声音,“好。”
  十二月二十八日申时,南晋余孽公孙训与其妻儿死于府内,城中叛匪丢兵弃械溃不成军,虞山城不攻自破。
  正月初三,捷报传入汝城。
  正月初四,容夫人寒邪入体,久治不愈,帝王震怒。
  民间传言天宝寺的佛甚是灵验,元容因着公孙训的事病了月余,不知怎么听到天宝寺的传言,就想到了她很久前再次见到公孙训的那天,差人去跟顾子期请了个旨,说要去天宝寺拜佛。
  车队浩浩荡荡,元容坐在马车内,外面的冰雪已经结冻,踩上去硬邦邦的一片。
  突然,路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元容毕竟是个做母亲的,一个眼神,勺儿就得了命令,她裹着厚厚的夹袄,带着几名侍卫沿着哭声寻去,三名弃婴被丢在路边,此刻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勺儿连忙解下披风去抱地上的婴儿。第一个已经没有了气息,勺儿拍了好多下都拍不醒,身后的侍卫接过去探了下呼吸,然后摇摇头。另外两个到还有气,勺儿索性抱上了车,打算禀给元容,一起带到庙里,搁那儿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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