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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么会不想卫载呢?没有卫载的每一天都极度难熬,她不得不用政务麻痹自己,常常就会看文书看到天明。她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那座宅子离皇城很近,但她几乎没怎么在这座宅子里住过,多数时候她都在永安宫。以至于回到这里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找不到路。
  她站在庭院里,冬日里园子稀稀疏疏萧瑟冷肃,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就站在那里出神。
  “大人?”管事在她耳边悄悄提醒。
  “嗯?”她回过神,看向管事。
  “卧房在这边。”
  府里上下都是她可信的人,有一些甚至是多年的老人,但她只觉得陌生。
  管事心中担忧,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进了卧房,环顾一周,在妆奁前坐下,管事自觉上前,替她散开发髻,发里银丝比以前更多了,管事心中酸涩,劝道:“大人,节哀。”
  许晴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前这个人好像已经被蛀空了,内里空空荡荡,只余了一层皮囊,她在飞快地腐朽枯败。
  这不行,她还不能倒下。新帝需要她,许家也需要她。她复又看向铜镜,里头还有管事忧心忡忡的一张脸。
  她敛了敛神,问向管事:“我无事,这两日有什么事吗?”
  管事松了口气,回道:“大娘子来信说寻摸到了两个好苗子,打算送来您身边受教……巧的是,都是许氏的女郎,恰恰好是一个纵山许,一个栗县许。大娘子说这大约是天定的缘分……”
  “大姐姐的眼光我是信的,人什么时候来?”许晴初回想了一下,大姐姐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的时候失去的老师。
  “已经启程了,约摸下旬就能到。”
  “嗯,知道了。你去忙吧,我睡一会儿。”
  许晴初躺到床上,闭上眼,全是卫载,心口一阵一阵地疼,疼得喘不上气。她睡不着,坐起身来,只觉得满室寂静都像有重量,沉沉地向她压来。她再也待不下去,披上衣服起身,走到外间的桌案前坐下,研墨提笔,去想大小政事想朝堂格局想新帝的课业想未来的纲领,洋洋洒洒地,从日落写到天明。
  “你说把秦问敏调去当殿前指挥使如何?她是阿白的武师傅,应该能让阿白安心一些……”
  “……没有外戚之忧倒是好事,但她也需要她的班底,伴读们长成还要些时间,今年的恩科得大办……对吧?”
  “兵部说蛮族蠢蠢欲动,今年还得给雍州多拨些钱粮……最好是看看能不能谈一谈互市……交给谁合适呢?”
  “……曲州贪腐案压了太久了,该判了……要是你的话一定会说抄家发配补回金银就够了,但我还是要他们的命……我知道,我答应过少造杀孽……所以这次只诛首恶……这个时候,风雨飘摇啊……你若在,就不必如此了……”
  ……
  她一边写一边自语,好像卫载还在她身边。
  天光大亮。黑暗被阳光驱散,屋里空空荡荡,再无第二个人。
  忙碌着忙碌着,好像就忘了,只有夜里越来越少的觉和通宵达旦的烛火知道。
  “师傅,歇歇吧,朕长大了,您不必这么劳累了……”卫知白已经成年了,这些年许晴初一边教导她,一边慢慢地将权力转移到她手里,而她眼看着她的老师极快地苍老下去,心中惶恐万分。
  许晴初冲她微笑,转开了话题:“臣老了,老人家说话有时候不好听,陛下多担待。”
  “不,不会,师傅说的话,朕永远都会听的。”
  “那……大婚的事……陛下做好选择了,是不是?”许晴初冲她眨眼睛。
  卫知白红了脸颊,轻轻应了一声:“嗯。是国子监祭酒的幼子,书画双绝,但无心仕途。”
  “长得俊秀吗?”
  “嗯。”卫知白的脸更红了,感觉自己都要烧起来。
  “哈哈哈,”许晴初大笑起来,难得地畅快,“这很好,够清贵够体面,又没有强大的家族,对陛下来说是个好选择。”
  “嗯。朕也这么想。”卫知白好似幼时答对了考校得了奖赏一般有些雀跃,想了想,犹豫地问向许晴初,“师傅……朕……大婚之后我能带他去拜见您吗?阿娘看不到了……我想……”您也是我的母亲,我想让您来见证我的婚仪,不是作为朝臣,而是以尊长的身份。
  许晴初仍是含着笑,却没有应她,只是道:“陛下,天底下没有君拜臣的道理。”
  “朕……知道了……”卫知白垂下头,难掩失望,但又在意料之中。
  许晴初走出重重宫阙,登上马车的时候回看了一眼皇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瓦。
  阿载,阿白是大人了。
  淳宁五年,卫知白大婚。
  淳宁七年,皇长女出生。
  许晴初远远地看着,心中欣慰,却恪守了人臣的本分,疏离自持,仿佛卫知白幼年见过的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
  淳宁八年,卫知白开始与许晴初有了一些分歧,常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大体上还是卫知白输的时候多些。
  淳宁九年,卫知白与许晴初吵了一架,因着一项政令,卫知白更激进些,许晴初更保守些。就在永安宫前殿,她一次一次地被许晴初驳回,一次比一次生气,头一次与许晴初争锋相对到几乎翻脸。
  卫知白吵不过许晴初,一时怒气上头摔了茶盏:“许晴初!朕才是皇帝!朕说了就不能算吗?”这也是她头一次直呼许晴初的名字。
  许晴初一愣,而后撩起袍角跪下来,抬手向她行礼致歉:“陛下说的自然算,臣逾矩。”
  卫知白自知过了头,心中坠坠,却又碍着面子,不肯承认,别扭地放低了声音:“师傅,朕不是这个意思……”
  许晴初没有接她的话,抬眼直视卫知白的眼睛,郑重地问道:“这件事,陛下已经决定了吗?此中利害都已清楚,并做好了面对后果的准备,对吗?”
  卫知白认真地看着她,道:“是,朕已想清楚了。”
  “好。”许晴初半点不见怒意,反而笑起来,“陛下是真的长大了。臣,谨遵圣谕。”
  她捋了捋衣袖,整理袍服,恭谨地俯身下拜,而后退了出去。只留卫知白百感交集。
  在那之后,许晴初不再对政事发表意见,一切都按卫知白的想法办,她彻彻底底地撒开了手。
  数月之后,许晴初抱病。过了年,病得越发重,已经起不来身了。下头报上来的时候,卫知白急了,匆匆忙忙地就微服往她府上来。
  许晴初醒来的时候,卫知白就坐在她的塌边委委屈屈地哭。
  “陛下……都是大人了……哭什么呢……”
  “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卫知白躲在她的卧房里,像个小儿一样哭得眼睛都红了,“师傅,我错了,别不要我。”
  “陛下……人老了总会死的。”许晴初看着帐顶喃喃道。
  “你真狠心。”卫知白吸了吸鼻子,“我生产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你也不肯来看我一眼。”其实并没有那般凶险,但她还是生气,因为这个,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跟许晴初对着干。
  许晴初看向她,眼眸中是难得的温情:“陛下,我不能。我必须在政事堂守着。”若有万一,需要有人镇住朝堂以防生变,那一夜她在政事堂门口站了整夜,只为早那么一点听见宫人的传话,但卫知白不会知道,她只知道她唤阿娘唤师傅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伸出的手再也没有人来握。好疼啊。
  “我知道,只有她能叫你变成一个活人。”卫知白垂头丧气。
  许晴初想起卫载了,她好像看见卫载在河对岸向她招手,青春年少,意气扬扬,她轻笑道:“已经是第十年了是不是?”
  “嗯。”
  “阿白,”她久违地换了卫知白的名字,这个名字有十年没有人叫过了,卫知白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许晴初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并不生气,恰恰相反,我觉得欣慰,你是真的长大了。这很好,这样我就能放心了。”
  卫知白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亲近了,不由自主地祈求:“不,求你,不要走……”
  “我那时候也这样求她,哈,求遍了神佛也没能留住她。”许晴初低低地笑,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她。但我好像没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怎么会?”卫知白愕然,她幼时所见就是她们深沉的爱意,她总觉得不论师傅做什么,阿娘最后总是会顺着她的。
  许晴初苦笑道:“我这一生无愧于家国,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苍生,但我亏欠她何其之多。永为君臣,携手同心……哈……永为君臣……我终是与她做了一世君臣……我知道她不想,是我亲手将她锁在了王座之上啊……”
  卫载是无比鲜活的一个人,真实得神采飞扬,叫人心生喜爱,但她许晴初却为着自己的私心,一步一步把她推上高位,逼着她藏起光亮褪去活泼,去做那土偶石像。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卫载的好,可她却也是那个毁掉卫载的人。她哪里配做卫载的心头所好?
  许晴初咽下苦涩,看向卫知白,道:“阿白,这就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帝王是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这就意味着,你要习惯失去,习惯孤寂,高处不胜寒,你要做好一个皇帝,就得耐得住这寒意。”
  卫知白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此前她身后总还有个许晴初,往后她就只剩了她自己。她心中扎得难受,不由问道:“阿娘也是这般吗?”
  “她与你是不同的,自你来到我们身边开始,你就知道你是这皇位的继承人,我们也把你养成了合格的继承人。你是有野望的。可她不一样,她从没有一天想当这个皇帝,却不得不。或许这就注定了她要早早离去……”
  “师傅,阿娘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我只是怪我自己。”许晴初叹道,“若非执掌公器,我本该与她同死……现下,你已长成,我便再无所求,这就该追随她而去,若她走得慢些,若她还愿意等一等我,我或许还能追上……”
  淳宁十年,左相许晴初病逝,享年五十五岁。帝大恸,辍朝三日,赠谥“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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