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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已深, 骑兵手持火把,飘散的火星如磷火般闪着吊诡的辉光,直令人想起坊间传言中的阴兵过境。
  七月是?鬼月。端宁倏然想到。
  她遥遥地看着骑兵所带起的烟尘逐渐消失,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奇异的感伤。
  七月也是?令令的生辰。
  城楼上站着许多人, 仍依依不?舍地看着大军出城的盛景。
  端宁压了?压斗笠的边檐, 骑在马上悄悄地进了?城。
  她只在灵武停留了?两三日便出了?城, 只因那日在茶馆听到有人说北面有座仙山,不?日将会举办盛会。
  老妪仔细地和她说道:“朔方的胡人许多自西而来, 信奉祆教, 崇尚光明与火焰,因此盛会上常会有烟火与火把,姑娘此行甚巧,刚好可以?看看。”
  另一位老妪补充道:“平日里盛会都在晦望, 只七月不?同, 特意设在了?中元节那日。”
  端宁抚了?抚马匹的鬃毛,温声说道:“那正好。”
  她们停在山麓的小镇上稍作休整,快入夜时她只身去了?镇中心的一间茶楼。
  说书?人又在讲起二百年前的故事?来,这故事?流传甚广, 连许多从未到过朔方的人也曾听闻,但端宁却是?第一次听。
  她慢慢地捧起杯盏,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手心却生了?许多薄茧。
  茶水滚烫, 热意一直蔓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双腿交叠在一起,饶有兴致地听着说书?人讲说。
  端宁的面容大半隐匿在面纱后,她身后背着一把长剑,那样子既像是?侠客又像是?剑士,还?隐约带着些许匪气?。
  任谁瞧见她也不?会将她想成是?一位尊贵的公主。
  好在每年七月都会有许多远方的客人来到这里,加之?北地多风沙时人都常以?薄纱遮面,因此也没人向她投来怪异的眼光。
  “相传在二百年前时,朔方还?不?叫朔方,也不?像如今这般寒冷。”说书?人打开折扇,缓缓地说道,“有一位老夫在溪边垂钓,整天下来颗粒无收,正当?他准备离开时突然感觉杆头?沉重。”
  端宁看了?眼窗外落日的余晖,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心中大喜,暗道定?是?条大鱼,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拉上来。”说书?人继续道,“却不?想竟是?一块玉璧,这玉璧只有巴掌大,离开水面以?后更?是?轻如鸿毛。”
  “这便是?引起朔方动?乱数十载的通灵宝璧。”
  端宁撑着下颌听了?许久,太多怪力乱神的描述让她渐渐失了?兴致,于是?她默默地离开了?茶馆。
  夜色已经降临,天上只一轮玉盘,连星子都没有几颗。
  她抬头?仰望那轮快要完满的金月,再一次想起了?崔琤,明日便是?她的生辰,这也是?她们分离的第十年。
  她吹了?会儿夜风,盘算着这则故事?快要结束时才回去。
  说书?人的声音渐渐地淡了?下来,带着些悲凉说道:“最终玉璧沉入水中,再无踪影。”
  “说来也蹊跷,本来轻如羽毛的玉璧一入水就又变得沉重无比。”他合上折扇,“二百年来有无数人试图找寻,却都无果。”
  端宁倚靠在墙边,她蹙起眉头?心中莫名有些沉重。
  她回去得稍晚,本以?为两位老夫人已经睡下,二人还?在摆棋讨论三日前下的那局棋。
  端宁想起少年时她也曾常常和崔琤一道下棋,现今两人已十年未见。
  有时她也会想,若是?昌庆二十三年她遵从父亲的遗愿嫁入朔方会如何?
  也许会有些影响,也许什?么?也没有。
  一位公主而已,就算再尊贵也改变不?了?国事?,褪去虚幻的权势外衣,她便只是?一个姑娘罢了?。
  但当?她阖上眼眸,她想起却是?兄长临死前的病容。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太子悲伤地看向她,嘴唇不?断地颤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她俯下身认真?听他的话语,父亲便忽然来了?。
  父亲最是?疼宠兄长,即便是?自己也身染重疾还?会来探望他。
  后来端宁才知晓他只是?想给?崔氏一个面子,通过稳固崔氏的地位来让令令和哥舒昭的这桩婚事?多些效力。
  那时的她天真?地抓住母亲的手,颤声说道:“兄长死前一直想向我说些什?么?,他、他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话音刚落,她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端宁第一次触碰到恢弘盛世幻象下的肮脏,她甚至不?敢将猜想推得更?深。
  崔皇后的神情像是?比她还?要惶恐,她抚上她的脸庞,长长的指甲刺痛了?端宁的脸颊。
  “别乱想,容儿。”母亲抱紧她,“是?你哥哥福薄,承不?住龙气?。”
  多年以?后端宁梳理琐碎记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崔皇后是?知道的,她在白日里出了?一身冷汗,久久都未能忘记那种阴冷之?感。
  她突然想到,兴许她才是?与皇家格格不?入的那个人。
  梦醒以?后端宁直接从客栈走了?出去,朔方的夜空澄净,连月色都比长安皎洁许多。
  零碎的光点似乎是?流萤,又像是?坠在草丛间的星子,她静默地蹲下身,才发现只是?露水罢了?。
  端宁心中的失落堆在一起,竟有些怅惘起来。
  当?年她义无反顾地离开那座吞噬人心魂的深宫,却未曾想过令令会再度踏进去,她就好像是?替她挡了?一道劫似的。
  只是?世人皆言帝后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宫中又无别的妃嫔,这话听多了?端宁渐渐地也觉得李澹应是?真?的爱重她。
  但夜深时她还?是?会常常想到,令令到底如何?她的身子可还?好些了??她幸福欢欣吗?
  将近而立时她才逐渐从当?年的事?里冷静下来,少年时的决绝何尝不?是?另一种逃避?
  端宁回去时两位老妪已经醒了?,她是?个假剑士,她们二人却是?真?侠客。
  “姑娘可是?梦醒馋了?,到外间寻吃食去了??”一位老夫人笑着为她奉上茶水,“现今才只五更?,恐怕还?没有铺子开门。”
  端宁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梦见故人了?,便去外面转了?转。”
  她接过杯盏一饮而尽,轻声道:“明日看过盛会后我便要回京,多谢二位的照怀。”
  “年轻真?好。”两位老妪相视而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到谁就去见谁。”
  喝过茶水后她很快又睡了?过去,次日正午便收整行装准备登上仙山。
  夜还?未至篝火便照亮了?山路,有些好热闹的人甚至不?远千里前来,端宁穿过来来往往的游人,径直去了?山峰的祭坛处。
  隔着冲天的火光,她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带着斗笠跪在祭坛的中央,似乎是?在向传说中的神灵祷告,他看起来像个信奉祆教的寻常青年,只是?那背影太过瘦削挺拔,让她瞬间便想起了?一个人。
  端宁匆忙地穿过人群,拦住了?将要离开的他。
  “是?哥舒吗?”她迟疑地问道。
  嘈杂的欢声在此刻逐渐离他们二人远去,连夜风似乎都停驻在了?原处。
  他讶异地挑开面纱看向她:“公主?”
  那张白到发光的面庞在夜色中也依然晃眼,深邃的眼眸似乎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端宁和他一起到了?无人的暗处,她终于将那个深埋在她心中经久的疑问说了?出来:“我原以?为你才该是?我的妹婿的。”
  此事?乃是?宫闱秘闻,大抵也就身处权力旋涡深处的他们几人知晓。
  哥舒昭神情微动?,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什?么?。
  见他不?言,端宁的心倏然提了?起来:“令令这些年可还?安好?”
  他避开了?她的问题,轻声说道:“开春时我寻了?位胡族游医,现今已在太医院就职,具体的事?宜在下也不?甚明了?。”
  “您若想要了?解更?多,可以?亲去探看一二。”哥舒昭的声音温柔,眼中却带些悲伤,“在下此番是?暗中到访,还?请公主莫要向他人提起我在朔方。”
  端宁蓦然想起太子临死前的目光,还?想要问他更?多,但他已经提起了?灯。
  “公主若是?只为游赏,最好早日离开朔方。”他委婉地提醒道,“近来朔方并不?适合赏玩。”
  他的身影消失后她仍站在原处,她看着远方的篝火和头?顶高悬的圆月,心中像被烈焰灼烧般泛起阵阵悸痛。
  当?夜端宁就离开了?朔方,她骑着马涉水而上,却意外地坠入一条溪中。
  她走得太急,两位老妪一刻钟后才追上她。
  “别慌,姑娘。”老夫人安抚道,“越是?急才越是?要小心,常言道静水流深,越是?这样平静的水面越是?危险,谁知道到底有多深呢?”
  端宁颤抖着抱紧双膝,她哑声说道:“夫人你不?知道,我那妹妹定?然是?出事?了?,我若是?再不?回去,只怕是?要见不?到她最后一眼。”
  说着说着她便掉下了?眼泪,自兄长死后她再也没有这般无措过。
  “我少年时赌气?离家,后来她嫁给?了?我兄长。”端宁颤声说道,“她本该嫁给?旁人的……我兄长是?强行将她娶回来的,旁人都说她过得幸福,我便也信了?。”
  “别怕,姑娘。”另一位老夫人说道,“还?来得及的。”
  “未必有那么?糟。”她温声说道,“现今想这么?多又有何用?等到时你回去长安,去看看她不?久好了?。”
  端宁的心神始终不?宁,好在朔方距离京城还?不?算遥远,三人一直寻的是?最快的路,两日后才到镇上的客栈休整。
  她在心中不?断地计算着时日,然而当?看见镇民皆身着缟素时,端宁的心魂倏然被寒意笼罩。
  老夫人看出她神色有异,急忙叫住一人问询。
  那少年怔怔地说道:“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国丧,两日前……”
  “别说了?——”端宁忽然尖声道。
  她头?顶的耀日摇晃着下坠,扑通一声落进了?水中。
  第38章 完结
  1.
  柳约出生时京中动乱, 天子播越北狩,整个长安城都?处于警戒与躁动之中。
  昔日以温和谦恭著称的齐王叛乱,领着叛军, 越过大半山河剑刃直指长安, 最危急时他的?兵马都已经屯扎在了京郊。
  他是新?帝的?叔叔, 在建国之初与高祖一道立下赫赫战功,远比这?个年轻人要深谙用兵之道?。
  加之新?帝并非被当做储君培养长大的?,面对如此情景他连可以依仗的重臣都?没?有。
  年轻的?皇帝太过幸运,高祖将皇位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亲自替他杀死长兄, 昔日的?权臣也都?被斩杀殆尽, 为的?只?是他能够顺当地继位。但这?种幸运到?了此时,却成了一种莫大的?不幸。
  因而?那时没?人想到?被逼北上朔方的?皇帝还能杀回来, 所以?忠毅侯照着族谱就给柳约取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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