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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鸣叁声,外头仍是黑黢黢一片,房中靠隅摆放的瓦罐中响起沙沙的磨爪声。鸡鸣未止,院子里犬吠又起,内室榻上,少女陡然睁眼,耳闻外边有人在拍门。
  披上外衣,点燃松明。少女踱至大门处,警惕地问是谁。
  “年儿,是爹娘,快开门呐!”语气听着煞是焦切。
  少女扒开木栓,将二老让进来,华翁将牛车赶进院中,华媪忙去关了木门,转身急吼吼去解牛车上的麻袋。
  华年举着松明为其照明,但见牛车上搁置两大麻袋,二老视线却只盯着左侧的那稍大的麻袋看。
  华年瞧那麻袋里好似有活物在动,她颇为欣喜地凑上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瞧。“你们买到狸奴了?”少女以为麻袋里装着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猫儿。
  不料袋口一解,一个浑身褴褛面颊脏乱的大活人映入眼帘。
  那人昏迷不醒,浑身滚烫,好似还发着高烧,从这人平滑的喉咙及纤瘦的身躯上可以依稀辨认出,她是个女子。
  “别愣着了,年儿,快将她抱进屋子。”
  妇人所说非顽笑话,少女高七尺八寸,力大如牛,田间耕作及家中一些重活累活素日都是仰仗少女来做。让她将人抱进去,是有史可依的,年前宰杀的全猪,两百余斤重量,即是凭她一人就从镇上背了回来。
  华年虽心存疑问,也知这事不可声张,闷声不发一词,将麻袋里的女子打横抱起,直往屋中走去。
  待她将人放躺在火炕上,其兄华丰于此时揉着惺忪睡眼从里间出来,瞧了一眼炕上肮脏之人,嫌弃道:“爹,娘,你俩从哪儿弄来这么个恁脏的乞丐?还不丢出去,熏得家里臭气盈天的。”
  “呸,你懂甚!”华母将华丰拽至一边,神秘兮兮道,“这是你未来媳妇儿,是能给我们老华家传宗接代的福星。”
  “亏您真敢想嘞,我再不济,也不至于讨个乞丐作老婆!瞧她出气多进气少,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传宗接代,我折腾没几下就能归西喽!”
  “混账,轻些声!”华父斥他,“这事容不得你做主。”
  一旁查探女子情况的华年背对着他们,听闻他们所言,脸色阴晴不定。她伸手在昏迷之人的鼻息下探了探,又去摸她脉搏,好在还有救,就是身子冰得很。
  “哥,去烧些热水,我要帮她擦身。”
  “你自己怎么不去?”
  “那你帮她擦身。”
  华丰瞧一眼炕铺女人那不知被谁用粪糊满的污脸,心里作呕,碰她一下都是要他命了,更别提为她擦身了,他不满得哼哼几句,扭头选择钻进灶房去烧火。
  热水烧来,华年让华丰灌满自己屋里的浴桶,华丰嘴上骂骂咧咧得不肯,在华父的斥责下还是照做了。
  待做好一切,华年就将人抱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将爹娘兄长隔在外间,叁下五除二地褪去女子身上的脏衣,小心扶着昏迷的女人坐进浴桶,她让她靠在桶壁,拿来自己平日沐浴用的麻巾,开始细细为她擦拭起来。
  说来神奇,女子脸上脖上尽是污垢,身子却异常白皙,肌肤嫩弹滑不溜手。她小心擦掉她脸上脏物,片刻后,华年呆在原地。
  面前女子面颊清瘦,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纵使闭着眸子,纤长浓密的睫毛仍能在眼苔处投下一扇明显的暗影。肤如凝脂,眉若晓月,粉唇一点,魅色无边。
  好美的外族女人。
  华年将人清洗干净,又为她穿上自己的衣裳。因她身量过高于常人,女子穿上她之衣物,衣袖都要往上卷起好大一截。
  “我滴个乖乖,竟是个美人儿!”
  华丰瞧见自己先前不齿的乞丐,洗了洗,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妖精似的人物,比他们村头王二保家的姑娘还要水灵好看许多!
  未及六尺的华丰眼下来了精神,吞了吞口水,不怀好意地凑上前就要伸手摸女人的脸。华年皱眉,抬臂打退了他的手,说:“不省人事者你也下得去手?”
  “我先摸摸都不行?左右会是我媳妇,你挪开。”
  华年听此眉头拧得更紧,面上现出明显的厌恶来。她挡着兄长意欲亵渎的魔爪,对方赖皮膏药一样直往前贴,华年动怒,双手狠狠一推,华丰跌在角落,身子撞在墙边碗橱上,震得里边瓷具叮啷作响。
  “爹娘,你们瞧她!”
  华母心疼得扶起倒在地上的儿子,一面劝女儿:“你就让他摸摸又怎得了,她是我和你爹花钱买回来的儿媳,是你的未来嫂嫂……”
  “我可没有外族人的嫂嫂。”华年绷着一张脸,因常年于田间劳作之故,脸上肌肤晒成麦色,清秀面庞上,大大的眼珠黑白分明,与她的喜恶一样皆藏不住。
  “你二老去赶集的钱还是我辛辛苦苦没日没夜赚来的,出门前,我就嘱托过,我想要一只猫儿。家中积鼠成灾,没个猫元帅压镇,谷物还不得被啃噬殆尽?你们却好,拿我聘猫的钱,去给你们的好儿子娶媳妇,还是个外族女人!难不成你二老忘记我大姐姐是如何死得了?”
  华年义愤填膺,华父华母闻之心虚埋头,俱不敢看她。
  七年之前,北渊异族人进犯,在中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数良家女儿惨遭贼人毒手。华家大女儿华盼那时方及笄,村庄进了贼人,父母尚在山中耕种未归,她为保护一弟一妹,让他们躲于地窖中,自己却去引开四处翻寻的贼人。
  其下场可想而知。
  幼时的华年,在地窖中一面捂住自己兄长的嘴不让他惊叫,一面透过干草堆的空隙目睹北渊士兵的恶行。
  她眼睁睁看着大姐姐遭人侮辱却无计可施,事后那伙贼人将她掳走,嘴里以蹩脚汉文称她为“两脚羊”。
  很久之后,懂事了的华年方知何为两脚羊。那帮茹毛饮血的外族人乃游牧之军,起兵造反并未备齐粮草,所以杀到哪吃到哪,妇人被其掳去,除了受其玷污外,更会被他们如同羊羔一样杀了果腹。
  以前家中,就属大姐姐平素待她最好,如此血海深仇,换作谁都不能平静看待任何外族人。
  “已是陈年旧事,你还提它作甚?”华父紧皱眉头,状似不喜。仿佛在怪她为何在正月里提这种晦气之事。
  “陈年旧事?”华年扫了一圈儿父母兄长,见他们举止麻木神情厌烦,她胸中一哽,了然地咳出一口闷气。
  是了,仅是死个女儿而已,没甚大不了,只要儿子尚在,哪怕她也一并死去,二老都不会伤心至寻死觅活。儿子是他们的念想和指望,哪怕是块孬材,他们也能当块宝地供着。
  早该看清他们的嘴脸的。
  见爹娘护着自己,华丰向她挑衅一笑,又要伸手去摸炕上女子。华年一把攥在他腕处,收力狠狠一捏,干活儿人的力气自不必说,华丰疼得嗷嗷大叫,哭着喊着求华母帮忙,完全没个兄长该有的样子。
  说是兄长,华丰不过也只早华年半刻出生罢了。二人是龙凤胎,正月初一降生,逢族内长辈测算,道此胎天命不凡,日后必成大器。华父华母均以为说的是男胎,纷纷喜不自胜。
  随着二人愈渐长大,差别也愈来愈明显。光是个子上,妹妹就高了哥哥不老少。明明是一胎所生,华丰比同龄人还要矮了几寸,华年却是比同年的男子都高出了半个头,此后愈长愈高,直到及笄,村镇中最高的男子都不比她的个子。
  “生这么高,日后怕是不好嫁人。”
  及笄之时,说媒的媒婆特意去瞧她脚,未缠未裹,放养至今。
  “啧,脚也恁大,恐不好讨人家。”
  媒婆挑叁拣四的后果便是被华年拿着扫帚给驱逐出门,她追了媒婆几条街,边追边骂:“生得高怎了?脚大怎了?放在男子身上就是好处,放在女子身上就行不通了?圣人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伤,你们凭何要让女子裹脚来取悦男人?听好了老姑婆,嫁不嫁不在你,在我,我想何时嫁想嫁给谁全凭自己做主,你日后再敢上门,我打断你的腿!”
  至那以后,无一人敢给她说媒,华叁姑娘的河东狮之名当地家喻户晓,亦无男子敢娶之为妻。
  说回眼下,那华丰疼得乱嚷乱叫,华母看不下去,劝女儿松手,华父却以拐杵地,敲得地面嘭嘭作响。
  他吹胡子瞪眼道:“逆女!逆女!长兄如父,你这般待你兄长,可将为父放在眼里?”
  华年听闻扣紧华丰手腕的神门穴不放,因问华父:“你可将我大姐姐放在眼里过?明知我大姐姐为北渊人所害,如今还将外族人往家中领,还要她给你们的好儿子传宗接代,我呸,传谁的宗接谁的代?生一窝淌着外族人血液的狼崽子么?”
  “不肖女,你竟敢与为父这般说话!你长大了,仗着身量高翅膀硬了,就敢忤逆起尊长来了是罢!”
  “有甚不敢?休拿你是爹来压我,这么多年,家中重活累活一律是我在干,吃穿用度也都是我砍柴织布赚来的,我实不欠你们甚么了。反观我这好兄长,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我给他在米店找了份搬米的差事,他也嫌苦嫌累不肯做,读书没材、干活又懒,天儿个赖在家中享清福,蹭我吃蹭我喝靠我养活,我实不知未嫁人还能得个这么大的龟儿,便骂他也无妨,不光骂得,打也打得!”
  说罢华年反手一转,将他手臂拧成麻花状,华丰受不得疼,身子跟着转动,旋了一圈跪在地上,另一手拍炕求饶。“哎呦,不摸了不摸了,松开我!”
  华父被她一番话怼得喘不上气,华母见此连拍其背安抚,又一面劝华年休再犟嘴。
  室内乱糟糟一团,忽闻炕上女子惊醒的咳嗽声,华年松了华丰,转身去瞧,见那外族女人已然醒来。她看见他们四人,受惊似得缩至炕边一角,睁着双无辜泪眼,抱着被褥瑟瑟发抖,浑似只走丢了路而惊慌失措的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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