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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坐在上首,黑着脸望着皇后瑟起的脊背,神色复杂。
  夫妻数十载,从潜邸一道至宫中,他竟从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如斯可怕。她不过是一介女子,如何敢搅起这般的风云?
  “皇后,朕不明白,你到底在不满些什么?”皇帝百思不得其解,“当年的你就已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你却设计逼死了纯嘉!她不过是个妃嫔,如何能碍了你的眼?如今,你又对纯嘉留下的孩子频频出手,缘何如此贪心不足!”
  他的斥问声中,当真有着不解。
  皇后皇后,一国之后。做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如果不是当初她逼死了纯嘉,又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皇后闻言,抬起头来,惨然一笑:“陛下,您说这些,就不曾觉得愧疚吗?”
  皇帝面色一怔,旋即恼火起来:“愧疚?朕为何要愧疚?你做的错事,莫非还要拉朕下水不成!真是胡话!”
  皇后望向丈夫的眼里,有愤愤的恨意:“臣妾是你的结发之妻,却要眼睁睁看着您与其他女子生儿育女,恩爱无双。这要臣妾如何能忍?!”
  更何况,纯嘉皇贵妃之盛宠,又岂是一个“恩爱无双”便可以概说的?那时的陛下,眼里分明再看不到其他女子了。阖宫之中,谁不怨?谁不恨?就连裕贵妃,都要避其锋芒,妒恨无边。
  后来,纯嘉有孕,那更是举国之喜。彼时她也才有了长子李淳不久,可陛下竟从未多看过一眼。那时,皇后便已敏锐地察觉到了,纯嘉的孩子若是个皇子,那这宫中便要变天了。
  不止是她的东西会被夺走,连属于她孩子的东西,也会一并被长定宫的孩子夺走。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她迟早会被赶下凤座,失去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陛下希望她如何做?贤良大方地让出一切,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其他女人锦瑟和鸣?
  “陛下偏宠一人,冷落宫中其他姊妹。这些事,莫非还要臣妾再说起吗?”她说着,眼底有隐隐的泪光。
  “荒谬。……荒谬!”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死死地瞪了一眼皇后,沙哑着嗓音道:“你是皇后,本就该贤良大方,以姊妹之心厚待诸妃嫔。嫉妒生事,最不可取!你既然得了皇后的宝册,享了皇后的荣华富贵,那就该放下这些嫉妒私情,担起皇后的责任来!世间万事,岂有两全其美者?”
  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哪个帝王不是妃嫔无数?怎么偏就她忍不了?真是荒谬。
  “臣妾偏想要两全其美,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又做错了什么!”皇后嘶叫起来,满面悲色,“您不知道,同样是朱家的女儿,瞧着我那小侄女,我竟还有些艳羡……”
  如今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两情相悦,看了就叫人发笑,又暗暗觉得滑稽。
  她自个儿年轻的时候,可曾也这么天真过?妄想着与夫君比翼连理,相敬如宾。可到头来才明白,这些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过是深宫之中的梦一场。
  皇帝听着她略带哽咽的话,眉头重重皱了起来,已失了耐心。他起身负手,不耐烦道:“朕会留着淳儿的命,你不必担心。福昌也是,会留在京中。至于你,朕不会手下留情。”
  皇后听罢了,瞳仁慢慢地转灰了。
  也好,也好。能保下淳儿,便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颤了颤身子,露出苦涩的笑容,向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行礼:“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岐阳宫门落锁的响声传来,守在门外的谨姑姑拿手帕擦了擦眼角,对自家主子道:“娘娘,雪天天冷,可要生火炭?”
  皇后犹自跪在地上,神色惶惶。
  “天家男子,从来薄幸。”她喃喃道,“别看嫣儿如今风生水起,日后,还有的她苦呢。她不过是还年轻,才想不到日后会遭逢些什么。”
  谨姑姑闻言,眼泪止不住地下落。
  娘娘说的,不无道理。朱家女儿之命,大抵相似。等太子殿下做了帝王,也不知宫中会有几多妃嫔?朱嫣所走的,不过也是娘娘当初走过的那条路罢了。
  如今的朱嫣尚且性子单纯,便是有小计谋,那也只是如池中戏水似的;可日后,她终归也会变成娘娘的模样。嫁入帝王家,便是染了最黑的墨色。想要干净回去,来不及了。
  在谨姑姑的搭扶下,皇后颤巍巍地起了身子。天色已晚,岐阳宫内一片清冷,落了锁后的宫门内再无往日穿梭如鱼的宫婢。福昌也不在了,那些个娇声俏语的小姑娘也不在了;偌大的繁丽宫墙内,唯有皇后主仆二人。
  “铺笔墨,本宫要给淳儿写封信,交代其后之事。”朱皇后在心底做起了最后的盘算。
  淳儿性格优柔,遇事难决。日后她不在了,万事皆需由他自己来做,还得让他早日改改性子,将头脑放冷清些;切不可为了一时冲动,而做下惹怒他父皇的事。他从前就是如此,为了娶朱嫣,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陛下。往好处说,是性情之人;往坏处说,那便是轻重不分。
  灯火熹微,皇后持笔细书,鬓间的霜发更显淡白。
  ///
  子时近半,宫中值守上传来消息,岐阳宫皇后急病过身。
  朱敬观与夫人万氏一直守在堂前,听得此消息,朱敬观的眉头微微一皱,低声对妻子道:“陛下到底是给了妹妹一分体面。”
  万氏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咱们母亲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如今听得这消息,恐怕经受不住。要不然…先瞒着?”
  朱敬观却道:“母亲虽病,却耳聪目明;这么大的事,瞒是不大瞒的住的。不过,等嫣儿出嫁,喜气一沾,母亲自然会忘了这事的。”
  “也是。”万氏重新拾起做了一半的绣帕,低声道,“皇后病丧,恐怕要过三月才能再办红事。我倒是不急在此时,只是怕嫣儿忧心夜长梦多。”
  “白日里太子殿下来过,现在嫣儿身子如何了?”
  “病无大碍了,人也有精神的很。”万氏说。
  太子走后,万氏特地去瞧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一眼。朱嫣坐在床榻间,正拿着一缕发丝,细细地编着结。万氏见到她手里的发丝,有些不快道:“好端端的,割自己头发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没事儿就损碍了?”
  朱嫣明显有活气多了,相当理直气壮地说:“母亲放心,这可不是我的头发。”说罢,将自己肩后的长发撩过来给万氏看,“您瞧,我的头发丝好端端的,一点儿都没少呢。”
  “那这头发是……”想起刚刚在门前遇到的太子,万氏心头有不妙的预感。
  “是太子的。”朱嫣很得意地扬了扬那缕头发,“他将头发割下来给我赔罪。”
  万氏惊的倒抽一口气。
  这…这可是大不敬啊!
  “你…嫣儿,你疯什么呢!”万氏连忙上去捂她的嘴,“太子的头发,也是你能要的?”
  “这有什么?”朱嫣不满地摘下母亲的手,笑道,“太子殿下原本想把自己剃成光头给我赔罪呢。还不是我仁慈大量,说只要一缕头发就行了?”
  万氏:……
  她是老了,不懂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第95章 出嫁
  皇后急病过身后, 大皇子李淳因在母亲孝期言行有失,而被赶去了看陵。据说他在皇后的白事之期内, 饮酒寻欢、放浪形骸, 这才触怒了陛下。至于此事是真是假,也无人知道。
  福昌公主倒是依旧留在岐阳宫中, 陛下似乎为她另行安排了一桩亲事, 只等孝期一过,便将她嫁出去。
  齐知扬原本是想娶她的,虽说齐知扬对她并无几许爱意, 可一旦想到正是因为福昌公主的证言,才狠狠地扳倒了皇后, 齐知扬便不忍背弃诺言了。
  他是君子, 利用旁人后再弃之不顾, 并非他的作为。
  但皇帝却并不给齐知扬这个机会,自行替福昌公主相好了夫家。这夫家的门第着实有些低, 和齐知扬的家世天差地别。但对皇帝而言, 留下福昌一命, 没有将她和兄长李淳一并处置了, 那便已是极大的仁慈。
  北境的洪致庭不甘失利,竟干脆当真地起了兵。又是一番纷纷扰扰,新年来时,洪致庭兵败自裁而死。
  正月渐开,这场争变的尘埃,渐渐落地。
  ///
  京城三月, 春日渐暖,花开正盛。
  城北的朱氏大宅内,自打清早就热闹非凡。今日乃是朱家的二姑娘朱嫣出嫁至东宫的日子,阖府上下从天蒙蒙亮起便开始了忙活。
  阔开五间的门面内外,俱上了红绸喜带,赤艳艳的一大片喜气洋洋。屋檐下一列排开十数盏朱纸灯笼,糊着红双喜字,灯穗招摇。
  门口挤挤挨挨围着一群人,除了朱家进出的小厮之外,还有簇拥而至、讨要喜钱的百姓。朱家豪门,数出皇后,在喜钱上从不吝啬,一洒便是好大一把碎银子,白花花地落在地上,喜的抢喜钱的小邻里弯腰四处去摸索。
  “二小姐吉利!”
  “太子妃娘娘有福气!”
  “再讨一把喜钱吧!”
  哄笑的声音此起彼伏,令门庭几若晨市。
  而朱家府内,也是一片忙乱。各房的丫鬟婆子在妆点华彩的屋檐下穿梭来去,将宴客用的果品礼盘如鱼似地端上前院,用以招待今日到访的贵客。万氏领着儿媳,在宾客面前忙的团团乱转,不可开交。
  朱家本是名阀,如今女儿又要出嫁至东宫;今日来的宾客,无不是高侯贵爵,朱紫富贵。但凡在路上走几步,便能撞见个贵妇公子。一眼望去,尽瞧见玉翅搔头,碧蜂乱颤了。
  万氏这头刚招待完高阳侯家的夫人,转身又瞥见了许王家的世子妃抱着一岁余的女儿缓步凑了过来。想起这小世子妃是京中有名的怨女,逮着谁都能大倒她家世子爷的苦水,说世子爷不上进、好吃懒做、终日躺在炕上看杂书云云,她心中便生出一股疏远之意来。
  大喜的日子,谁要听倒墨水的言辞呢!
  于是,万氏将儿媳姚氏拉到了身前,叮嘱道:“世子妃在前头,你好好招呼人家,紧着些,莫要怠慢了。我要…我要去瞧瞧嫣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姚氏一向驯服,连忙道:“母亲去忙便是,这里交给我。”
  万氏把麻烦事甩给了儿媳,连忙提着裙就走。至于姚氏日后会不会见了小世子妃就跑,那她可管不着。
  ///
  万氏进女儿的闺房时,朱嫣已经坐在喜床上,乖乖等着合盖头了。
  一袭赤色掐腰嫁衣,袖上尽绣茱萸穿牡丹纹;裙幅慢散,犹如赤色的金鱼之尾。发鬟之上戴一顶金色的小冠,镶饰以红宝玳瑁,用技极巧,乃是京中名家之作。前缀细细的金叶流苏,自面额前覆下,闪闪烁烁,将新嫁娘的面容遮掩微半。
  万氏上下打量着女儿,目光里透着满意之色。这桩婚事,朱家准备的很尽心。女儿全身上下的行头,一应俱是最好。不说发间的珠钗如何价值连城,单是那一身嫁衣,便耗费了无数绣娘的心血。
  万氏属意在嫁衣上绣牡丹,这是国色之花;可朱嫣却更喜欢茱萸。万氏总觉得茱萸小家子气,又不合适出嫁的寓意;但拗不过朱嫣喜欢,最终还是随了她去。
  朱嫣见母亲上下打量自己,有些紧张地问道:“母亲,嫣儿…可有何不妥?”
  说着,她低下头,小心地理了理自己耳旁的散碎发丝。额前的细金流苏一阵叮当细响,散出澄金的流光来。
  万氏含笑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家阿嫣今日漂亮极了。”
  朱嫣闻言,面浮微红,悄然抿唇一笑。同样的话,早上祖母来时说过一番、几个堂妹来时说过一番、出了嫁的姐姐来屋内添妆时也说了一番。如今母亲不知第几轮说出这句话,还是叫她想偷偷笑。
  昨夜,她与母亲在卧房中说话良久,直到近三更时才睡下。女儿将要出嫁,万氏忽的就有了说不完的话,交代不完的事情,忍不住把为妻之道翻来覆去地说,左右地讲要“如何辅佐太子”、“如何贤良淑德”,直到朱嫣听得打起了瞌睡。
  明明已说了这么多的话,可今日当真要看着女儿今日出阁了,万氏的心头又涌起许多想交代的言语来。譬如到了东宫,要多多保重自身;凡事以自己为最上,其他别的都不值得气。但凡受了委屈,都可以回家里来……
  林林总总,到了口边,竟让万氏有些哽咽。
  看着女儿盛装待嫁的模样,她的眼眶一红,渐渐泛起酸来。
  “嫣儿,东宫与家中终归是不同的。你嫁了进去,万事小心。”万氏在她身旁坐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但太子殿下仁善,待你也真心实意。还盼你们二人,少年夫妻情谊久,日后太太平平的。母亲也就这点心愿了。”
  说罢了,竟垂头靠在朱嫣肩上,无声地淌起泪来。一旁伺候的婆子见状,竟也如自己嫁女儿似的,跟着主子呜呜一道哭了起来。
  “母亲…您别哭啊。”朱嫣连忙去哄万氏,“女儿又不是远嫁京外,再不回来了。同在京城,女儿随时随地都能回家里来探望父母,在膝前尽孝。”
  万氏抽噎了一口气,心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有这般容易?家中又不是没出过皇后,几时才能入宫见一次皇后,她莫非还能不清楚吗!
  可万氏也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母女二人抱头说了会儿话,琴儿与马嬷嬷便捧着喜帕进来了,笑盈盈道:“吉时到了,东宫的花轿在门口了!太子殿下亲自骑马来迎,如今外头堵得水泄不通呢。”
  外头隐隐有锣鼓喧天之声,咚咚震的好似连地都在摇。这样热闹,不由让人怀疑是否朱家的门面都要被掀开了。
  万氏抹了抹泪珠子,道:“好了,赶紧合盖头吧!”
  几个嬷嬷连忙上来查看朱嫣的妆容嫁衣。仔细检查一番后,大红的盖头便罩了上来,将她的视野隐去了。
  出房门的时候,朱嫣是由兄长背着出去的。朱宏育人虽清瘦,一副文弱身板,但要他背背自己娇小的妹妹,那倒是轻而易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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