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典型的美人。</br></br> 短发，方脸，干净利落。性情畅朗开阔，逢人叁分笑，像一罐夏日里开封的冰汽水。她完全不像任何从“白塔”训练出来的人，更别提她在清查局待过，最后却走了最少人走的那条道路——进入九曜，和鬼差与人一起打交道，甚至最后还成了鼎鼎大名的“北劫”。</br></br> 没人不喜欢她，从清查局的前同事，到九曜的现同事。有人观她如知心好友，有人视她为长姐，有人认她为亲妹。她的家庭，不同于谢家这样传统的书香世家，也不同于糯糯家的规矩森严，更不同于腾骁家的冷酷厮杀。她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温馨而平淡。因此她从白塔里走出，还不失往日那温柔赤诚心，尤为难得。</br></br> 纪北鹤就是这样在这无数种身份中活着。而她唯一不能忘怀的身份……</br></br> 是信徒。</br></br> 是她的神忠实的信徒。</br></br> 从白塔中出来的人，都不同程度地信仰“神”。</br></br> 那是职责，是信仰。是他们被灌输进去的使命，是少年少女们为之燃烧一切的钢印。</br></br> 神有无数种变幻莫测的模样。正如沉珠姐信仰无情之神，糯糯信仰律令之神，腾骁信仰自然之神一样。纵使纪北鹤来到阳世，行走九狱，在无神的人世间，她也永远在思维中与她的神同行。</br></br> 她的神……只有那一个人。</br></br> 即使他已经……</br></br> 纪北鹤猛地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到了轮回殿前。这里是九狱最高级别的审判场，她今日被清查局召唤至此，要代裴素章行这场审判——</br></br> “嫌犯还没到场？”纪北鹤从糯糯手里拿过资料，仔细地翻看。赵飞星，漂亮的名字，然而她的经历，却并不怎么令人心情愉悦。通篇看下来，纪北鹤心里只无端地生出两个字：“漂泊”。</br></br> “没。”糯糯软绵绵地说，“腾骁前辈已经过去了，请您稍安勿躁。”</br></br> “你这丫头。”纪北鹤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还是像从前那般守规矩得紧，你忘记了？在北鹤姐面前，你不必这样。”</br></br> 糯糯腾地红了脸，又讷讷地说：“北鹤姐，别拿我逗趣了……”</br></br> “别欺负糯糯了。”沉珠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纪北鹤抬眼看过去，只见谢沉珠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而这男人的眉眼令她熟悉得几欲晕眩。像，实在是太像……</br></br> 可是那人早已经不在了。</br></br> “这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弟弟。”谢沉珠一昂下巴，说，“谢君远。喏，这是‘北劫’，纪北鹤。也是我们从前清查局的同事……”</br></br> 纪北鹤有些恍惚，和谢君远握过手后，忙匆匆翻开其他涉及人员的材料，在最后一页果真看见了谢君远叁个字。</br></br> “此人与多人行叁命五婚之法，伪造执照一条已经是板上钉钉，其余的证据还在搜集当中。不过我想，证人证言很快就可以拿到。”谢沉珠说，“负责拘捕的鬼差已经在来的路上，很幸运，本案涉及的这几个人还未来得及转生投胎。”</br></br> “沉珠姐。”纪北鹤合上资料，不轻不重地说，“你还是铁了心，要取缔青崖会？”</br></br> “这是‘神’的意旨，纪北鹤，你不会不知道。”谢沉珠有些忍俊不禁，“你曾经，可是我们之中最狂热的那个人。”</br></br> 狂热？……是的。纪北鹤想，她没有办法否认这一点。 这是清查局写在骨骼里的代码，是她的神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br></br> 可那都是曾经。</br></br> 纪北鹤说：“等到嫌犯到了，再说吧。九曜行事，向来公正。不会让副局失望。”</br></br> “那就好。”谢沉珠冷哼一声，走开了。谢君远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纪北鹤。</br></br> “怎么了，谢先生？有什么话要说吗？”纪北鹤问他。</br></br> “一百多年前，先祖曾与清查局签订契约。”谢君远说，“契约的内容是东极永不染指青崖会。那只是未能成功撤裁青崖会的后手，是么？”</br></br> “谢先生，”纪北鹤温和地说，“那时我尚不属于九曜，在清查局，也只是一文不名的卒子。并不太了解个中内情。”</br></br> “您能告诉我，”谢君远望着她，问，“当年，清查局为什么没能撤裁青崖会？或者说……”</br></br> 他几步上前，低声说：</br></br> “和你们所谓的‘神’，有关系吗？”</br></br> ……</br></br> 当虚沉烟把蒸好的桂花糕端到院子里时，那儿已经没有人坐着了。</br></br> 空空如也的小竹凳上，放着一张简陋的字条。</br></br> “我走了。”</br></br> 只有叁个字，甚至没有落款。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个漫长的故事告诉她，于是她说，会自己去找答案。</br></br> 她离开得很是匆忙，又似乎早有准备。就像一千年前她离开他一样，他甚至不算她的一条狗。即使是狗，在主人将要离开时，也会有所预料。摇着尾巴，亲密地环绕在主人的脚边，寸步不离。</br></br> 再在九狱见到她时……</br></br> 她只留下一滩血。</br></br> 九狱至尊至贵的曼珠血，沟通人间九狱，忘川河的流动之源……</br></br> 什么也没有了。</br></br> 就像这张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的纸条一样。</br></br> 虚沉烟把纸条在手里攥紧，不，他还剩下什么。她早已经把她的所有都留给了他，她的梦想，她的自由，她的——青崖会。</br></br> 他会为她留住它。</br></br> 不惜一切代价。</br></br>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接起，口吻有些强硬：“哪位？”</br></br> “虚沉烟先生，我是清查局二队队长，腾骁。”那头传来的声音说，“请你配合我们，找一个人……”</br></br> “谁？”</br></br> “赵飞星。”他说，“她涉嫌实施九狱与清查局明令禁止的叁命五婚之法。青崖会的失职容后再议，现在，请全力配合清查局，将此人捉拿，领至九狱轮回殿受审。”</br></br> “……”</br></br> “喂？可以听清么？虚先生？”</br></br> “喂？喂？您说什么？我听不清……”</br></br> 虚沉烟啪地将手机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br></br> “哎呀，”他说，“抱歉，失手了。”</br></br> ……</br></br> 赵飞星在跑。</br></br> 在拨打无数个电话，终于从江听木投资公司的秘书那里得知今日江听木就在本市时，她便拼命地跑起来。</br></br> 她有一种荒唐的预感。而那种预感令她感到无限的恐惧——上一回感受到这种恐惧，还是在面对着裴素章和桐江大桥时，还是在冲进青梅的病房之前。</br></br> 那种关于“死”的预感，紧紧地纠缠着她。</br></br> 她一路上，看到了许多“鬼”。</br></br> 那些鬼大多茫然地在完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漂浮着，有一些鬼见她投来目光，于是也好奇地看向她。</br></br> 赵飞星曾经以为，这是一种天赋。</br></br>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诅咒。</br></br> 在一个所有人都昏醉的世界里，清醒，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br></br> 我们应该遗忘的，我们应该麻木的。这是属于阳世的rou体在任劳任怨地保护着我们。</br></br> 不要想起从未完成的执念，不要记着已经逝去的往昔。</br></br> 不要因为已经死去的人痛不欲生，不要为擦肩错过而追悔莫及。</br></br> 不要为白色的谎言耿耿于怀，也不要为逝去的年华日日买醉。</br></br> 可是，可是。</br></br> 心脏为此而跳动，血液因此而流动。手指因扣紧而温暖的一瞬间，衣角在离去时转为冰冷的那一刻。</br></br> 赵飞星想起虚沉烟的话。</br></br> 她还“活着”。</br></br> 于是想要圆满执念，想要永不相忘。</br></br> 想要每时每刻都不忘记死去的人，想要将错过的那一刻扭转过来。</br></br> 想要击碎所有迫不得已的谎言，想要将失去的人生偿还回来。</br></br> 她已经停不下来。</br></br> 生命是一条单行轨，是一条闭塞的管道。</br></br> 退无可退。</br></br> 上楼。电梯堵塞，于是走消防通道。一楼，二楼，叁楼。她趔趄了一下，手抓住满是灰尘的铁铸扶手，那冷刺进人的心肺和骨头。浓重的灰尘灌进她的喉咙，她却恍然不觉，带着一腔的血腥气，用力推开那扇紧闭的铁门——</br></br> 六月仰躺在那里。</br></br> 她几乎要停止呼吸。</br></br> “住手——”她猛地冲过去，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掐着六月脖子的白发男人撞开，又砰地撞在办公室的门上，将那本就没关严实的门也随之撞开……</br></br> 里头是另一具苍白的躯体，血似乎已经流干。正歪歪斜斜地摆在里面，像是被人背了上来。</br></br> 那一刻眼睛刺痛，如同小刀精准地插进去。飞星拼命忍住，深呼吸几下，回过头卯足了劲，又把六月拉了过来，护在身后。</br></br> “……你找死。”她嘶哑着声音说。</br></br> “事到如今，还能大放厥词？”江听木自地上爬起来，不得不说她那一下确实用力，他的额头撞到一旁的墙壁上，有些渗血。“对于商人而言，第一件事就是言而有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行踪，我掌握得清清楚楚。只要敲打敲打那个女管家，也能知道你准备了什么，又在那个地下室里做了什么……呵呵！倒也真是巧了，那时，你的男朋友，也在我的地下室里……”</br></br> “我倒没想到，这小子为了你，从我那里偷出了他的尸体，在这里行问狱之法。”江听木狞笑着走近，看着她的眼神颇有些玩味，“不过，你好像不知道吧，赵飞星……”</br></br> 六月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出来，及时地打断了江听木：</br></br> “飞星，”他说，“我是江楼月。”</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