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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余嘉鹏下楼的时候,哥嫂早就走了,厨娘用叶应澜调好的汤,给余嘉鹏做了一碗牛肉叻沙。
  余嘉鹏坐下看见摊开的报纸上一篇名为:《何荔凛的遗书:办丧礼的钱,不如多照顾几个家属》
  文章配了何六遗书的全文的照片,现金给死伤的官兵,手里的产业给军队,只是把房子和车子给了自家哥哥,旧物让挚友代为处理。
  后面介绍了何六的生平,父兄和何六都是云南讲武堂出身,后面细数她参加的大小战役,形容何六英姿飒爽,性格豪爽,作战勇猛,是女中豪杰。
  余嘉鹏对之前那篇文章耿耿于怀,想要为何六请人代笔写一篇,何六阻止了,虚名都是给别人看的,要是她真死了,名声反过来了,又如何呢?
  这篇文章大约是张师长那里的手笔,把遗书公布天下,一来确实何六这些事迹值得表彰,二来也是为他们正名,这是何六自己的心愿,他们绝对没有侵吞她财产的嫌疑。
  余嘉鹏吃过早饭,看了看时间,大嫂跟那位教授约了十点见面,他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按照叶应澜给的地址,余嘉鹏找到了陆教授的办公室,听其他老师说陆教授还在上课,他在办公室里等了几分钟,听见外头电铃的声音。
  没一会儿,就听人说:“陆先生,有人找。”
  陆教授见到他有些惊讶,转而立刻了然:“余先生?”
  余嘉鹏知道陆教授定然以为他是堂兄了,他解释:“鄙姓余,我是她的小叔子,大哥大嫂在一个车队,计划临时改变了,今天一早他们就去仓库装货,我来您这里取书,取了给她送到仓库。”
  “是这样啊?”这位放下手里的教案。从桌上拿起四本书,还有几本笔记,一封信件给余嘉鹏。
  他说:“我把书和教案都对应起来了,在信里说明了。另外,昨天那本书的押金我也放在信封里。本来,昨日跟她聊的时候,她还有其他学科上的困惑,我想带她认识几位老师,她临时计划有变,实在遗憾。”
  “我替她谢谢您了。”
  “哪里哪里!你们不畏艰险回国,我不过是提供几本书而已。”
  余嘉鹏跟他说:“他们一趟来回十多天,回昆明会有一天休息,想来到时候会来找您。”
  “请您转告,陆某荣幸之至。”
  “多谢!”
  余嘉鹏告别了陆教授,往外走去。
  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那些和自己同龄的师生。
  大嫂为了读书,即便是在跑运输的时候,书还带在身边,也有人为了读书在战时冒着烽火,辗转几千里而来。
  余嘉鹏回想自己,他读中学的时候,阿公想要送他去美国或者英国读大学,那时候他妈担心,他本来就比堂兄小半年,堂兄从小在美国读书,而且中间还跳过级,如果自己再出去读书,等读完书,堂兄已经回星洲进公司两三年了。不如抓紧时间进公司,好好学做生意。
  看看星洲的这些富豪,都是为了一口饭来南洋的,读到中学已经算是读书读得多了。在他妈的鼓动下,他拒绝去留学,中学毕业就进了公司。
  现在看看这些求学的面孔,当年自己不去留学实在是短视。
  “余先生!”
  听见有人叫他,余嘉鹏回过头,那个穿着西装的男子快步过来:“还真是余嘉鹏先生。”
  余嘉鹏的目光从他的眼镜移到颇有特征的酒糟鼻上,自己来这里办兴泰橡胶厂的时候,这位就来采访过他,宣传过南洋华侨回国办厂,支持国内抗战的报道。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知道何六战死的情况下,写何六如何风流。
  “贾先生。”余嘉鹏淡淡地应他。
  这位十分热情:“余先生,怎么在这里?”
  “有些私事。”余嘉鹏不欲与他多言。
  “刚好,我正想要去找您。”
  “找我?”
  “对,想跟您采访一下何荔凛的事迹,我想从她亲密挚友的角度写一篇报道,宣扬何荔凛。”
  他怎么能如此恬不知耻?
  余嘉鹏转身把手里的书放在花坛沿上,这位以为他要坐下,说:“余先生,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坐下聊……”
  话还没说完,他面门就迎来一拳,这人的眼镜被打飞,他还没反应过来,余嘉鹏又一拳到他的脸上。
  路过的学生,有人认识这个笔杆子,过来拉架。
  余嘉鹏被人拉住,他怒吼:“就因为她是个女人,你他妈的不就想要扒她的私事,无限扩大,甚至歪曲摸黑?而不去关注她的战绩,她的热血?你有这个闲工夫,不能去关心一下战死在中条山的官兵,尤其是那些底层士兵的家属吗?就算是你要写何荔凛,难道禹王山血战,何家兄妹三人上战场,去时三人回来两人,武汉外围保卫战兄妹两人,何荔凛一人回滇,中条山之战,何荔凛去救援,她没能回来。这些都不够你写是吧?你想问我什么?问我,她是不是像你笔下写的那样风流无度?你的心那么肮脏,能写出什么样干净的字来?”
  “我是为了宣扬她。我想写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战争机器,不是一把人形的枪。”这人还振振有词。
  拉着余嘉鹏的学生松开了,那个学生说:“要不?您再打两拳?”
  这人刚要捡起地上已经碎了的眼镜,听见这话眯起一双近视眼看那个学生。
  “我看过您的文章,我不知道那些跟小说似的形容,是否属实。就算是真,我也认为你主次不分。这个时候写战死的英烈,难道不应该写她的英勇吗?”
  “对啊!我看您写的其他文章,也都是说那些将官的英雄事迹,为什么到了何荔凛的文章上,突出她的风流?”
  “你想写有血有肉,那每一个都有血有肉,男将官为什么不说他们风流?”
  “就因为她是女子,而且还是彝人,你就写她这些?”
  余嘉鹏转头去拿几本书,对他说:“我今天还有事,眼镜你去配,如果有伤你去看伤,拿单子去兴泰橡胶厂找朱经理,该赔多少,他会赔。告辞!”
  他走的时候,那群学生眼中露出佩服的光芒,能让一群读书人对他露出这样目光,余嘉鹏瞬间觉得腰板直了。
  余嘉鹏开车去仓库,门口车辆进出十分繁忙,他停了车走进去,没走几步就看见在大树底下坐着的哥嫂,两人看见他,连忙跑过来。
  余嘉鹏把书交给叶应澜,跟她转达了陆教授的话:“我跟他说了,你回昆明就去找他。”
  叶应澜没想到陆教授这么热心,她点头:“知道了,我会去找他的。”
  “大哥大嫂,路上小心。”
  “知道,你也小心。”
  余嘉鹏跟堂哥堂嫂道别,吃过饭,去何六家,泰叔已经把家里的人都辞了,房子的钥匙也被何三给收走了。
  何三这种苍蝇蚊子都是肉,一点都不放过的小气巴拉样子,让余嘉鹏不禁发笑。
  在艰难的时刻,家族里能干的孩子总是被顶在前面,就像大伯,就像大哥,他们冲锋陷阵,他爸就被送到了美国,自己虽然主动要求过来,到底没吃那么多的苦。
  余嘉鹏处理完昆明的事,带着泰叔回去,依旧是坐西运处的运输车,这次二十四道拐过得还算顺利,没有遇到轰炸,听司机说前两天,一个车队,三辆车被飞机炸得翻下悬崖。
  过了二十四道拐,他们进站点,余嘉鹏跟着大家一起去给司机牌位上香,看到墙上新添的照片,看到桌上新添的牌位,上次送他来的司机大哥在里面。
  看到自己熟悉的人,他眼眶发酸。
  路上余嘉鹏跟泰叔说了何六没死,只是她受了重伤,而且是在那边人的帮助和治疗下才侥幸脱险。
  泰叔庆幸何六没死,却又担心何六不知道怎么样了?
  刚开始余嘉鹏还觉得泰叔多虑了,可又想想自己走的时候,何六刚刚退烧,自己不在这些天,还真不知道她如何了。他也开始记挂了。
  这次中条山战役后,往陕北去的路更加难走,等余嘉鹏带着泰叔回去的时候,都到七月中下旬了。这一路上一老一少一起担心何六。
  “泰叔,到了!”余嘉鹏带着泰叔跨进院子。
  明娟嫂子见了他说:“余先生,快去看,六妹子正在跟人比试呢!”
  余嘉鹏放下行李,和泰叔一起跟着明娟嫂子走,走到打谷场边,声音震耳欲隆,明娟嫂子拨开人群,余嘉鹏带着泰叔往前,见场地中央,只剩一条胳膊的何六,摸了摸她刚刚冒了头的头发,手指一勾:“一起上!”
  第201章
  余嘉鹏环顾了一下,场中央两个士兵可能是这群人里最高最壮的,她伤受得那么重,这才好了几天,又逞强?
  看着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往何六那里冲去,何六一个侧身,右臂要格挡,余嘉鹏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被人打上一拳,她这个身体受得了?
  这个动作居然是虚晃,她一个转身到了另外一个士兵背后,一脚踹在那个士兵的膝弯,这个士兵没反应过来,跌了个狗吃屎。
  刚才没打到她的士兵,冲过来,她一个闪身,转过去做了一个锁喉的动作。
  场面沸腾,何六放下手,笑着说:“兄弟,还说滇军没用吗?”
  这个兵梗着脖子说:“你是厉害,可云南兵里一群大烟鬼是真的吧?云南将官里头染梅毒花柳的不少,也是真的吧?而且你不是……”
  “阿牛。”赵政委大吼一声,阻止这个兵说下去。
  “我的名声也不好,我也贩过烟土,我甚至还有风流之名,尤其是这条,对于男将官来说还尤可恕,对我这个女人来说,很多人认为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何六笑,“那时候我根本不在乎。”
  她走到这个阿牛面前:“你说,你为什么要加入八路军?”
  “吃饱饭,打鬼子。”阿牛响亮地说。
  何六指了她的部下,问:“老黄,你告诉他,你为什么要当兵?”
  老黄吊儿郎当地回答:“吃饱饭,打鬼子。”
  “所以,你们是出于一样的目的当兵的喽?”何六问。
  看着老黄流里流气的样子,阿牛立马否认:“谁跟他一样?”
  “台儿庄一战,滇军灭了日军一万两千人,滇军阵亡了将近一万九千人,就问你,我们打鬼子狠不狠?”何六问他。
  这一点没办法否认,何六拉过老黄,一把扯开老黄的衣服,露出胸膛上几个伤疤:“他一个人杀了五个鬼子,在这里算不算得上英雄好汉?”
  别说阿牛,其他人看着老黄胸口上的伤疤都没话说了。
  “但是,你有一件事说得对,我们贩烟土,我抢粮食,我们作风不正派。”何六问阿牛,“阿牛,你说抗战胜利以后,你们想怎么样?”
  阿牛立刻回答:“解放全中国,让老百姓都能吃上饱饭,过上好日子。”
  何六转身问老黄:“老黄,赶跑了日本鬼子,你想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赶跑了日本鬼子就是打内战,反正谁赢都不会是云南赢,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老黄说。
  何六笑着看向阿牛:“听到了没有,打日本人,咱们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在这里,你加入了八路军,打走了日本人,你想要解放全中国。老黄没有,活一天是一天。”
  “是有盼头。”阿牛说。
  “老黄的想法,一直也是我的想法。日本人来势汹汹,打一次仗,我的叔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就折损过半,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活过抗战,就算是活过抗战,等待我的,还有内战,不管谁赢,只要滇军存在一日,内战肯定就没结束。”何六再望向远处的余嘉鹏,“直到我遇到了余先生,他比你们更单纯,他们家能吃饱饭,他们回来就纯粹是帮我们赶走日本人,我见到了他,见到了他的哥嫂,见到他的爷爷,在我这次去中条山之前,他给了我一张他们家的全家福。他跟我说,等抗战结束,就跟他一起去南洋,那里没有战争,那里有他们一个大家族。”
  余嘉鹏走到前面去,何六低头看自己的手臂:“这次日本人做了充足的准备,中条山这里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也知道。我被炸断了手臂,那个形势下,突围几乎无望,作为云南人的那点子血性,自杀殉国可能是唯一的选择。但是在看了那张照片后,我决定带着他们一起突围试试。”
  何六看着余嘉鹏:“我想跟他回南洋。这个盼头支撑着我走到了这里。”
  “我有盼头,就是再难也想实现。老黄他们的盼头在哪里?”何六问阿牛。
  阿牛讷讷说:“他们不是投降了吗?”
  赵政委走到老黄边上:“看看这些杀日本鬼子留下的伤疤,咱们不都是中国人,中国兵?他们不是投降,他们是起义。”
  何六笑了,她过去捶了老黄一拳:“听见了没有,你都起义了,你是八路军了,脑子还没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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