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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妈却把这触霉头的话当补药吃。“我在开普莱尔买的,十九块钱,比自己编结
  的还合算。”
  琳达姨点点头,似以这价钱,那颜色还可以忍受。随后,她又用蟹脚指指自己
  未来的女婿里奇,说:“哎唷,他就是不会吃中国东西。”
  “蟹又不属中国的食物。”薇弗莱马上反唇相讥着,乖乖,那腔调还和甘五年
  前一样,她也以同样的腔调对我说:“你又不是像我这样的神童。”
  琳达姨恼怒地扫了女儿一眼:“你凭什么说那不是中国菜?”接着,她又转向
  里奇,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说,“为什么你将最好的部分剩下来不吃?”
  里奇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我发现,他皮肤的颜色,与他盘
  里的蟹很接近。在他嘻嘻傻笑时,琳达姨用筷子为他挑出橘色的蟹黄:“喏,这东
  西最好吃啦。”
  薇弗莱与里奇互相扮了个鬼脸,文森特则对丽莎轻声说:“真笨!”然后吃吃
  地笑了。
  龚田叔叔吸吸鼻子,开始准备讲笑话了,看得出,他暗自不知已练习了几次。
  “我跟女儿说,嗨,为什么会穷呢?嫁给有钱人吧。”①说着,他自己咯咯地笑得
  最响。然后他用肘部撞撞坐在边上的丽莎。“嗨,听懂了吗?她要与这个小伙子里
  奇结婚了。是我跟她说的,嫁个有钱人吧!”
  ①里奇在英语中为rich,解释为“富有”。——译者注
  “你的头发样子很好。”薇弗莱隔着桌子,对我说。
  “谢谢。我的理发师大卫,通常做得很令我满意。”
  “你意思是,你还在胡华街那家理发店做头发?”薇弗莱大惊小怪地扬起眉头,
  “你不害怕?”
  我给她讲得惶恐之极,但嘴上却说:“为什么要害怕?他不错呀!”
  “我意思是……他生活很放荡。他可能有艾滋病,可却为你理发……可能我太
  神经过敏了,可总让人不放心……”
  顿时,我只觉得头发上布满了细菌。
  “你该让我的理发师给你试试看,”薇弗莱又接着说,“劳雷先生,他的手艺
  可是没话说了,当然,他的收费,会让你不习惯的。”
  我觉得受了侮辱。她总喜欢这样暗中伤人,从来就是这样。由于她是税务代理
  人,有时我只是简单向她打听一个有关税款的疑问,她就会弯弯绕绕搬出一大堆话。
  “我真不愿在我的办公室外再谈这些税收问题了。这问题,必得在办公室正儿
  八经地商洽才是。如果我就这么着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随便与你敷衍一番,而你却
  把它当一回事去遵循,这是不好的。因你并没提供我你完整的材料……”言下之意,
  好像我存心要省掉她的这笔咨询费似的。
  那次蟹宴上,她如此当众奚落我的头发,以显示她自己的高贵讲究,可真把我
  给气疯了。不行,我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恰巧我作为广告撰稿人,为她供职的那
  个公司写了一份广告书,但现在已三十多天了,他们却还未付给我报酬,我就以此
  还击她。
  我扮出一副讥讽的微笑说:“我倒是付得起你那个劳雷先生的理发费的,不过,
  只要贵公司不拖延该付给我的支票。”我很高兴地看见,薇弗莱这下给我噎住了,
  涨得满脸通红。
  我继续痛快地一泻而快:“真不要脸。一个这么大的公司,却不能准时付给人
  家酬金。薇弗莱,你怎么竟会乐意在那样小家子气的公司供职?”
  她的脸一下子阴了,一言不发。
  “得了得了,姑娘们,别争了!”父亲在一边打着圆场,在他眼中,我们还是
  两个在抢夺三轮自行车和彩色蜡笔的小女孩。
  “好吧,不谈这些了。”薇弗莱冷静地说。
  但我可不愿就此罢休,“那我们说好了,以后在电话里,你也不能用这种腔调
  和我说话。”
  薇弗莱扭头看看里奇,他则只是耸耸肩。她随后叹了口气,说:
  “好吧,琼,跟你说实话吧。怎么说呢?反正,你写的那份资料,我们公司可
  能不接受了。”
  “不可能。你当时说,它很有价值。”
  薇弗莱又叹了口气。“这我是说过。只是我不想大让你泄气。我一直在努力令
  公司能接受它,但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于是,我们又开始第二回合的互相攻击。
  “可这只是一份草样,”我说,“所谓草样,通常总是比较粗糙的,我还要做
  修改呢。”
  “不过,琼……”
  “我可以再修改一次,免费为你们再誉清一次。”
  可薇弗莱只当做没有听见。“我跟他们说说看,让他们至少付给你一笔退稿费,
  因为你多少为此花费了精力和时间。”
  “你只需告诉我,他们觉得哪一段不满意,我可以再做修改,我可以一行一行
  地读给你听,然后逐行修改。”
  “琼——我不能,”薇弗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很难。我可以肯定,
  你做得很出色,但我们是家大商号,我们有自己的风格和品位。”说着,她举手指
  指自己胸口,好像她本人就可以代表她的公司似的。
  随即,她莞尔一笑道:“我的意思是,琼,”她开始以一种标准电话接线员的
  腔调说,“为今天,明天的税收需要……我们得树立三个‘要’和三个‘特长’……
  要树立我们自己的风格和形象……”
  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糟糕的是,我听见妈对薇弗莱说:“哎,作风、形象,
  这是教也教不会的,这是天生的。比如说,琼,她就没你那样能干,这完全是天生
  的。”
  真要命,我又一次被薇弗莱比过去了,而且,那话竟是出自我妈的口。我只得
  强扮出一张不自然的笑脸,站起来佯装着收拾桌子。这时,我才发现,妈用的那些
  盆子,有些边上已有缺口了,我很奇怪,为什么妈不用那套五年前我给她买的新盆
  子。
  桌上一片狼藉,堆满蟹壳蟹脚,薇弗莱和里奇点燃了烟,将一只蟹壳拿过来作
  烟灰缸。
  “薇弗莱,”琳达姨讲话了,“你让琼再试试看,她这只是草作,自然有些不
  够。”
  妈在一边吃橘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种事就是花时间嘛。”琳达姨继续说道。
  “多放点形容词,”龚四叔叔在一边劝着我,“多放点形容词,准没错。”
  我把盆子端入水池里,笑了出来。
  唉,我就是那个样了,我是一个小小的撰稿员,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事,为每
  一个客户撰写广告词:“我们这里出售刚出炉的,烫得咝咝响的肉……”“它有三
  个‘好’三个‘妙’……反正有三个理由值得去买它的肉。除此之外,还有T—1多
  路复用变频器,绞肉器……等等。”
  我扭开水龙头开始洗盆子,同时,也不再生薇弗莱的气了。我觉得这样没意思
  极了,大愚蠢了。
  我端起妈的那只盆子,那断脚蟹还搁在那里。客人散了,妈也走进厨房。
  “挺好的一顿饭,谢谢。”我说。
  “不太好。”她说着,用牙签剔着牙齿。
  “你那只蟹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吃?”
  “那是只死蟹,”她说,“连叫化子也不吃死蟹。”
  “你怎知道这是死蟹?”
  “在下锅以前我就知道了,它的脚,有气无力地垂着,嘴巴张着,像个死人似
  的。”
  “既然知道它已死了,你为什么还要下锅?”
  “我想……它大概刚死吧,可能还可以吃。”
  “要是客人挑上这只蟹,那怎么办?”
  妈笑了:“只有你才会拣这只蟹,我早就料到了,人人都想拣好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妈,你为什么不用那套我给你买的新盆子?如果你不喜
  欢它们,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我可以去换别的你喜欢的颜色。”
  “我当然很喜欢它们,”她说,“我太喜欢了,舍不得用。一直不用,也就不
  用了。”
  然后,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她从颈脖上取下那根项链塞在我手里。
  “不,妈,”我说,“我不能要。”
  “拿下拿下。”她用上海话说,“我一直想把这留给你,看,我就这么贴身戴
  的,因此,你也要贴身戴着,这是你的护身符。”
  我打量一下这垂着个绿色玉坠的项链。“你把这送给我,只是因为今晚的事?”
  “什么事?”
  “薇弗莱说的那番话。”
  “哼。你去听她的?你为什么要如此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喏,她就像这种蟹,”
  妈说着,捡出一只蟹壳,“横行惯了。你自管走你自己的路。”
  我戴上项链,只觉得颈部一片沁凉。
  “这块玉不属上好的,”她说,“它的颜色还太浅,但多戴戴,就会深起来的。”
  自从我妈去世后,爸就吃不上好饭菜了。
  因此我只要上他那里,就顺便也为他煮点好吃的。今天,我准备为他烧一碗麻
  辣豆腐。妈常说,吃烫的食物,可以帮助恢复元气和精神。爸挺喜欢吃麻辣豆腐。
  忽地听到我头顶上的水管又在哗哗响,而水池上水龙头的水,突然变细了。楼
  上的房客又在洗澡了。我记得妈曾抱怨过这。的确麻烦。
  猛地,窗台上又掠过一个黑影,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那只猫,又翘起尾巴
  摆好了架势。
  “走开,走开!”我挥手赶它,但它只是对我龇牙咧嘴,然后大声咆哮。
  西天王母娘娘
  “喔,坏东西,小坏蛋!”这个女人,逗着她的小孙女。“是菩萨教你这样笑
  的吧?”孩子咯咯地笑得更欢,这女人,只觉得内心注入一股暖流。
  “我哪怕再活一百年,也永远弄不懂,是谁教会你笑的。我也有过这样无邪天
  真的时代,也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发笑。”
  “可后来,为了学会保护自己,我便失却了那份天真。然后,我又教会我女儿,
  也这样做了,喏,就是你妈。要想保护自己,唯有抛掉那一份天真。”
  “小坏蛋!我这样做不对吗?”
  小孩子只是咯咯地笑着。
  “喔,喔,还在笑。你说你是王母娘娘吗?喔,小王母娘娘,教会你的妈,失
  却的是那份天真,但决不是失却希望。要永远地微笑!”
  姨太太的悲哀
  ——许安梅的故事
  一
  昨天,我女儿对我说:“妈,我的婚姻……完了。”
  现在,她唯有眼巴巴地看着它完。她躺在心理咨询医生的检查床上,没完没了
  地哭泣。
  她只是一个劲地高叫着:“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她不知道,她应该再
  努力试一试,假如不这样,她会永远失却机会的。
  我可太知道了,因为我是以中国生活方式长大的;我被培养成清心寡欲,吞下
  别人栽下的和自己种下的苦果,正所谓,打落了牙齿,连血带牙往肚里咽。
  虽然对我女儿,我完全采用另一种相反的方式教育她,但可能因为她是我生的,
  而且,她又恰巧是个女孩子,因此,她身上,还是显示出那种东方女性的优柔寡断。
  我们就像是台阶一样,一级接着一级。
  我知道,该如何保持沉默,如何观察和聆听这个世界,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
  当你不想看什么,你可以闭上眼睛。可如果你不喜欢听什么,那你能怎么办呢?至
  今,我还听见六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那次,在宁波的舅舅家,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妈。对我来说,她像是个陌生人。
  可我就觉得她是我的母亲,因为我能感觉到她那份痛苦。
  当时我舅妈就警告着我:“你根本就睬都别睬那个女人,她把自己那张脸皮都
  扔入大海去了,她哪还有一点心肝?只有一副奥皮囊!”
  事实上,我的妈,完全不像他们所形容的那般不堪。我很想轻轻触摸一下她的
  脸庞,她瞧着跟我挺像。
  只见她穿着古怪的外国衣服,在我舅母恶言呵斥她时,她并不回嘴。我舅舅,
  因为她叫了他一声哥哥,便给了她一个耳光,她也不做声,只是把头更低地垂着。
  外婆去世时,她哭得死去活来,虽然多年前,就是外婆把她从家里赶出去的。外婆
  的丧事一完,她便听从舅舅,马上又回到天津去了。去那里,当她的四姨太去,完
  全违背了一女不事二夫的常道。
  为什么她不把我带去呢?可我不能问。我是一个孩子,我只能多听少问。
  就在她离家的前夜,她将我抱在怀里,把我的头捂在她胸前,好像要保护我躲
  避一个无形的灾难似的。她让我就这样偎在她怀里,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安梅,你看见我们养在水池的那只乌龟吗?”
  我点点头。我常常在池边用小木棍敲着水,引着那藏在石头底下的乌龟游出来。
  “我像你这般大时,那乌龟已在那里了。”我母亲说,“那时,我常爱坐在水
  池边,看着它浮出水面,伸出尖尖的小嘴吸气,那是一只非常非常老的乌龟了。”
  “这只乌龟是通人性的。”我母亲又接着说,“有一天,那时我不过也就你这
  样的年龄,外婆就很严肃地对我说,我已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因此不可以再四处
  乱窜乱跑,也不能掏蟋蟀挖鸟蛋,遇到不称心的事不能嚎哭,我必须乖乖地听大人
  的话,否则,就要把我剃光头送到尼姑庵去做尼姑。
  “外婆就这么冲着我说了一通后走了。我快快地来到小池塘边,终于哭了起来。
  这时,我看见这只乌龟浮上来了,只见它嘟起尖尖的嘴巴,把我滴落在水面的泪珠
  一颗颗吞下去,三颗、四颗、五颗……然后它慢吞吞地爬出小水池,爬上一块平坦
  的大石头,开口讲话了。
  “那乌龟说:‘我吞了你的泪水,所以我也知道你在受苦,但我得警告你,如
  果你经常这样哭,那你的一生,将会有许多痛苦和忧伤!’
  “然后这只乌龟把嘴一张,吐出一、二、三……一共七只珍珠般大小的蛋,然
  后蛋壳又毕剥一声一只只裂开,从里面钻出七只小鸟。它们一出壳就开始啁啾着曼
  声歌唱,无忧无虑地。那雪白的肚皮和动听的歌声,我猜出它们是喜鹊,那种专门
  给人们捎来喜讯的喜鹊。当我伸手想逮住其中一只时,它们都扑打着翅膀一只只扬
  翅飞走了,在空中留下一长串快乐的叫声。
  “‘现在你看!’那乌龟说着,又笃悠悠地回到水池内,‘哭有什么用呢?你
  的眼泪并不能洗尽你的悲伤,反而喂养了别人的欢乐,所以,你必需学会吞下自己
  的眼泪!’”
  但在我母亲讲完这个故事后,我看见她自己正在流泪,这惹得我也哭出来了,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就像两只养在水底的乌龟,隔着汪汪的水面,有如用涟涟的泪
  眼,来看待这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梦中被大声的怒骂——不是喜鹊的啁啾——吵醒,我立即
  扑到窗棂边。
  外面院子里,只见母亲跪在那儿,双手绝望地在碎石砌成的小道上抓扒着,在
  她面前直挺挺地站着她的哥哥,我的舅舅。他正在那里大发雷霆。
  “你想带走你女儿?你想毁掉她吗?”他气得连连跺脚道,“你早就该去死啦!”
  母亲只是匍匐在地上,一言不发。她的脊背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就像水池里
  那只乌龟圆溜溜的背部。她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也紧抿着嘴,将那咸苦的
  眼泪往肚里咽。
  我急忙穿上衣服,跑下楼梯跑到前厅,我母亲已准备要离去了,一个佣人正在
  替她把箱子搬出去。舅母则攥着我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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