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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被褥都换了新的,一整套的天蓝色抓染花纹,大概是狄寒生自己买来换洗用的。周祖望用手捂脸。
  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尤其是一个成年男人,所应该有的自制和克己,居然因为发了个烧便统统土崩瓦解。
  他居然对着比他还小几个月的男性朋友提出无理要求,甚至是耍赖…其实,那应该叫撒娇更合适吧?
  周祖望自暴自弃地思考着自己昨天表现的适用形容词,脑袋里一片浆糊,不知道该用什么脸再来面对那个撒娇的对象。这辈子的脸都丢干净了。不过这些可能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中午狄寒生回来,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昨夜的无礼向他道歉时,狄寒生只是奇怪地看着他说:“生病就是这样,忍耐力会变差,心情总是不好。你脾气已经好多了。小三手臂骨折的时候,宿舍里几个人,整个恢复期都给他当出气的沙包呐!”
  小三是大学同宿舍排行第三的兄弟卢名一,篮球是他的生命,偏偏某次急于在mm面前耍帅,一个高难度救球动作失败之后飞了出去,无巧不巧地砸在旁侧的篮球架上,只听到惨绝人寰的一声“哢啦”就此拉开了他们宿舍几个人肉出气筒生涯的序幕。
  周祖望却一呆,说:“小三骨折?什么时候的事?”狄寒生这个时候神色突然有些黯然,顿了顿,放下筷子道:“那个时候你已经搬出去了。”
  大四上的时候,他和玉秀已然在外同居。周祖望以为狄寒生是怕提起玉秀,害他心里难受。不过,虽然确实有点酸涩,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反而是突然发现自己在大学后期竟如此游离于集体之外,令他大大的吃了一惊。他有些讪讪地说:“这么大的事,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狄寒生却嘿嘿笑起来:“这是小三人生第一丢脸记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是恨不得把我们哥儿几个杀人灭口呢!”---即使要分神照顾病人,狄寒生应付起工作来似乎仍然游刃有余。
  一天两天的悠然可以说是硬挤出空闲时间,但如果一贯如此,节奏俨然,只能说是天生能力超群,非常适应这个竞争社会。
  周祖望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感慨。狄寒生上中学的时候并不突出,经常吊车尾。不过虽然险象环生,重大考试倒也不会失手。通常比必须的分数高出个一分两分。
  大学里门门功课都是六、七十,诡异的是分寸拿捏恰到好处,一门不及格都没出来。他偶然想起这个同学,还有些担心这么个吊儿郎当的人,将来出了社会不知道要怎么办。
  但很显然,他比自己,更加如鱼得水。从电脑屏幕上那封mail移开眼,看了看窗外难得放晴的湛蓝天空。接近夏天,日照时间愈来愈长,5点多的时候,还是白天的样子。门铃忽然响起。
  是请来做饭的家政服务来了。周祖望站起身来去开门。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很是伶俐干练,她买好菜带来做。周祖望转到厨房去看了看,见她忙碌得井井有条,没什么自己可以插手的,便走回房间,开始做一些比较温和的健身运动。
  时钟指向六点时,家门准时打开,温文儒雅的男人拎着公事包和一个塑料袋踏进家门。他脸上的表情轻快自如,很显然的,没有把一丝一毫工作中的情绪带回家里。
  冲做好菜要离开的阿姨点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一边扯松领带,一边走进客厅,放下包。
  周祖望走出来,看到他正松开领子,一边忙忙地找水喝。正式的衣服穿在一些人身上看似沐猴而冠,在另一些人身上又像一件工作铠甲,某些人则沾沾自喜于穿什么都好看的特质。周祖望自己就是个“衣架子”
  (特指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的俚语),但真做个“衣架子”也算不上什么好事。人随着衣服风格变化,一点自己的特色都没有。
  狄寒生不同,看他先看到的是这个人,他属于不会被衣服压倒气势、改变气质的人群。念头转得快。周祖望胡思乱想这么一大通,也不过就是几秒钟。然后他悚然而惊,心说自己在家憋得久了,心眼也跟着小起来。
  总拿狄寒生比什么?难道是妒嫉他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狄寒生看见他,微笑道:“今天可好?刚才我听见你咳嗽。”周祖望顺他眼色,看见小本本已经摆在茶几上,便从善如流,上去打字交谈。
  狄寒生这人很奇怪,有时候和他说话,明明周祖望自己的电脑就在旁边,他也一定要取他的来,让周祖望往记事本里打字。“就这样,不过我觉得在好起来。你不用挂心,感冒总是这样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狄寒生点点头道:“嗯。”他打开带回来的塑料袋,取出三包黑乎乎的药剂,塞进冰箱。周祖望这次感冒发烧后,缠绵久病,一直也不见好。狄寒生很是担心。
  后来经他朋友介绍了一位中医,几副药下去,居然有些起色,周祖望不再成天咳个不停。狄寒生便请那中医开了长期调理的方子。周祖望另外还有腺瘤复发之虞。
  中医讲究整体调节,这个也一并算进去了。他们家里没有煎药的工具,也不懂煎药火候,于是一直在中药店里请人代做。但不加防腐剂的药物,即使真空包装也保存不了几天。狄寒生便每次去拿三天的份。
  周祖望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愣愣地望着狄寒生关冰箱。狄寒生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微笑道:“中医讲究整体调节,你那个什么瘤复发的问题,据说也一并调理进去了,说起来划算得很。”
  周祖望一时着急,忘记自己不能说话:“但是过几天就要去拿药,实在麻烦你了。”说完才发现自己如同频死之鱼,只是嘴巴开合,一声也发不出。想打字给狄寒生看,这时候招他到这里来,又显得对人无礼。
  “拿药麻烦我?”…他居然看懂他嘴形,把话读出来了。周祖望赶紧点点头,又比划着:“我可以自己去的…”那人嘻嘻笑起来,摇头道:“顺路的。哪里麻烦?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就给点补偿好啦。”
  看周祖望愣在那里,狄寒生便跑进房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张旧旧的铅画纸。展开后,上面是一个少年的头像。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也能看出,这是狄寒生少年时的样子。
  “高中时候美术课,全班就你把我画得像个人。当时说功课忙,只能给我半成品。现在可不可以上点色呀?”
  周祖望先是惊讶,而后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这件事,如果不是狄寒生提起,他已经彻底忘记了。亏他还把这么副画当宝贝放着。当时美术课有一个画人的作业,老师说愿意上来做模特的同学就给良。班里一众“鬼斧神工”的画手经过激烈角逐,狄寒生终于力压群雄,做了模特。
  周祖望在少年宫学过5年绘画,虽然后来因为功课忙就荒废了,但毕竟功底在。他花的这幅草稿,后来便送给了他。狄寒生一直唠叨着要他给上水彩,但是当时学业繁忙,后来也就渐渐遗忘了。
  没想到这小子还记着,还保存着。周祖望好笑之余,胸口暖热。他轻轻敲打着:“上色可以,不过我只是半吊子,又这么多年没有摸过画了。你不怕被毁容么?”
  “…求之不得…”狄寒生轻轻嘟囔了一句,随后赶紧说“你就别谦虚了,画画又不是背单词,哪里这么容易忘记的。”
  周祖望拿起那幅画端详了一下,犹豫着说道:“我当时画的也不很像…”狄寒生眯起眼睛,摆出俊帅pose,随后豪爽地说:“往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画就对了!”
  周祖望含笑,微微点头。在他去厨房拿碗筷的时候,狄寒生侧过脸,对着另外一个方向,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你画出来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吃饭的时候,照例是没有对话的。因为在饭桌上弄台电脑互相对话实在有点不合适。反正普通的交流,看眼色便能知道。
  吃完饭,周祖望下去倒垃圾、拿报纸兼散步休闲,狄寒生收拾碗筷厨具,然后开始处理带回来的工作。他的效率不是一般的高。周祖望和他专业一样,他的工作内容也看得懂。
  那些东西如果让周祖望来做,恐怕一个晚上都搭进去都不够,还要熬夜才能完成。狄寒生却总是举重若轻。如不是有突发事件的特殊情况,他散步回来,通常只能看见此人拿着遥控器在那里无聊地跳转频道。
  抓住他闲闲磕上一会儿牙以后,才继续全神贯注投入工作。而且,他的睡眠时间是雷打不动的。
  十一点半的时候狄寒生一定已经躺在床上,并且以自己神经衰弱难以入睡为由,不许家里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胁迫他也在这个时间停止活动。其实这个人睡着以后天崩地裂都影响不到他。以前住寝室,互相之间知根知底。
  即使是卡车穿梭,也惊不了他的好梦。周祖望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周祖望已经习惯半夜两、三点上床,早晨七点起来的生活规律了。一时要改,还真有些痛苦。不过人是容易习惯于压迫的生物,很快的,他也不会在睡下去以后长时间瞪着天花板数绵羊了。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好像眼睛四周的黑影都变浅了一些。因为长期处于紧张的工作压力下,他三十不到就有了一堆毛病。
  甲状腺腺瘤只是长期积累的一次性爆发。其他的小毛小病,比如腰肌劳损,肩周炎等等,数不胜数。手术前的全身体检查出了一溜的问题,但是他一直企图忽视。手术后,医生嘱他要多注意休息和锻炼。
  他当时恨死那个庸医令他再不能说话,所以什么都没听进去。现在看来,体质确实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大学能连续打四、五个小时的篮球也不觉得多累,冲个凉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现在在太阳底下跋涉个把小时,整个人就觉得脱力困乏。
  找工作的时候,便吃足了苦头。周祖望忽然被自己的一个想法吓到,然后自我解嘲地笑起来──一边散步充作轻微锻炼,一边回忆着当年,真的很像人到老年,一事无成时,晒晒太阳,发发牢骚的状态呀──自己这一辈子,难道就到此为止了么?
  回去以后看见狄寒生一反常态,脸上不在是轻松嬉笑的模样,正严肃地看文件。周祖望知趣,也不和他搭话,自己回了房间。等到第二天狄寒生再去上班以后,周祖望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忘记和他提起,有人说要帮他介绍工作。
  不过估计提了,得到的也只会是消极意见吧?狄寒生总是说工作不急于一时,劝他先休养生息,可是他又如何能理解自己恐惧和社会脱节的心态呢?---周祖望很久没有心思去查邮箱。但昨天心血来潮便去看了看。
  一打开,在一堆垃圾邮件的夹缝中艰难冒头的一封mail闪进眼内。署名两个字“杜启”周祖望对这个人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是原来公司里一个同期的职员,自己和他在做市场那块时搭档过。
  但是后来周祖望很快便因为工作出色而步步高升。他和杜启本来就是因为工作兜到一起,升职后自然分开。
  也就剩下见面点头的交情。所以周祖望很吃了一惊。因为仔细看内容,这封信措辞委婉的向他介绍了一份工作。杜启的妻子供职的xx局下属子单位要招收几名企业编制的人员,具体做的是资料整理和归档。
  那个单位管辖范围和周祖望的术业专攻正好搭边。她又在秘书处工作,现官不如现管,恰恰说得上话。杜启和周祖望说不上多么熟稔,平时客客气气打招呼,话都要在肚子里滚过几遍才能出口。
  这封信也不知道被修改过几回。既要把意思表达明白,又不能显得施恩。周祖望心口有些热。现在最难办的事之一便是找工作。更何况,自己等于是个残疾人。对方和自己关系不深,不过是点头之交,却如此古道热肠。
  他自从失声后四处碰壁,受势利小人的窝囊气,唯一帮助来自于偶遇的老同学狄寒生。杜启这样一个和他交情不深的人伸出的援手,意义大大不同。
  这几天狄寒生工作忽然忙碌起来。这倒也不奇怪,像之前他一直那么悠闲才是不合常理的事情。但是周祖望本来想先和狄寒生商量一下再联系,这时候便来不及了。只能大致上说一下。
  狄寒生听他叙述,微微皱眉,思考着说:“你觉得好就行了。不过工作太辛苦的话不要硬撑。医生说过,手术只是伤到了发声的神经,过段时间会恢复的。身体健康才容易恢复吧。”
  周祖望有些灰心丧气地垂头,他已经逐渐习惯打字对话,道:“你相信我还会恢复么?那是说来安慰安慰人的,真信了,以后恐怕还要失望的。”
  狄寒生闻言有些微的诧异:“怎么啦,你觉得永远都说不了话了?别急啊,这个恢复期可能是一个月两个月,但是也可能是一年两年的。现在离做完手术才过了3个月,这么早就放弃希望,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周祖望苦笑,点了点头,但是那神气很明显的,一点都不相信。狄寒生知道再多话也没用,语言的劝解不过是徒劳。不如等以后他恢复声音了,到时候再拿来堵他。
  看到单位的名字,说:“是因为那个展会新成立的机构吧?前期准备肯定是很忙很辛苦的。你身体才好些…”周祖望轻轻摇头,随后道:“总比企业什么的好些,毕竟是事业型的单位。”
  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手指在键盘上犹豫再三,终究什么都没打出来。他打字叙述的时候,狄寒生是绝对不会插话抢话的。这好像他哑巴后两人之间形成的默契,总要等到他停下手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看着狄寒生,示意自己已经说完想说的,对方才会开口。
  这次,因为他一直看着屏幕,看上去还没有把话说完,所以这下抬头出乎意料。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尴尬的沉默其实只有零点几秒,但在当时感觉起来却漫长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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