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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这只是我们那层病房的护士作祟。下到一楼,刚出电梯,还在判断该往哪边走,便听到有人叫我。是李以靖。她穿着平常的白袍急急地走过来。“曹先生,你能出门走动了吗?”她的脸上满是关切,有些担心地杵起了眉。“你好,李医生。”
  我礼貌地对她点头“你可以叫我名字,大家都这么熟了。小夏问过刘医生了,他说不走远的话就可以。”我像每一个安分守己希望给医生留下好印象的病人一样,乖巧而认真地回答。
  “是吗?小非,那我陪你走走吧。”她根本不问我的意见,自顾自地就决定了。我其实无所谓,也从礼貌上问一声:“呃,这个,不打扰吗?万一有急症病人…”
  “没关系的,反正又不走远。偶尔偷偷懒也好。”她笑笑,沉静的面上有着成熟内敛的韵味,这点竟跟杜廷语非常相似。
  “这个时间段还不到忙的时候,有值班护士在,有事他们会呼我。你想去哪儿呢?”“随便吧。”我左右看了看方位“我从病房里看到外面有个人工湖,就去那里吧。”
  “呵呵,那边人不少呢,大家都喜欢那儿。”她带我回身穿过中堂,经过他们急症室的门口,本来站在里面整理资料的护士一抬头,看到了我,又是一楞,竟目不转睛地直直看着,像惊见火星人登陆地球。
  李以靖也注意到了,轻咳了一声,她才立刻被惊醒了一样回神。“cindy,有事呼我。我陪曹先生去‘摘叶湖’走走。”
  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小护士边看着我边点头。从侧门穿了出去,正是我窗子下的院子。阳光正好,草坪和石凳上都坐满了闲聊的人,几个穿着住院服的孩子在阳光下嬉戏,树影打在他们快乐无邪的脸上,重重叠叠,竟看不出病容。
  也有坐着轮椅在看书的人,温和的阳光清凉的风,每个人都在享受初秋的美好天气。“李医生是北方人?”我没话找话说,延着伸向人工湖的水泥小路踩过去。“不啊,怎么会这么问?”她又笑,被阳光直射得微眯起眼。“口音,听口音很像。”
  在这样的阳光下散步一直是我的最爱和习惯。尤其被关了这么久,现在这样,像极阴雨天后把被子拿出来晒,感觉霉气从身体里蒸发出来,都被晒掉。
  她忽然不说话了,转头看了我好一阵,才又笑起来:“幸亏我有些了解你了,否则我会认为你是故意的。”
  “什么?”难道我踩进了雷区?没有这么神准吧?“没什么。”她轻轻摇摇头“这件事说起来很可笑,不过也没什么了。因为以前一个我很喜欢的男生说他喜欢听,我便硬改过来,说到现在也习惯了。”
  男生啊…这么小女生的词汇。我的心里有点领会了。开始装傻:“真幸福啊,那个男生。后来呢?”
  “后来?我们分手,他结了婚,现在很幸福!”她拿眼睨我,故意大声说,早就看穿了我的小小把戏。我只好傻笑,杜廷语是因为她太聪明才要分手的吗?“那你呢?”
  “我?哈,每天在跟死神抢人,被一些走路不长眼睛或是嫌命长拿刀割自己的笨蛋搅得头昏脑胀,哪里有心思想别的!”
  喂喂,这算不算人身攻击?!这种牢骚怎么可以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太伤人自尊了吧!我的笑容扭曲起来,心里为摆脱了她的杜廷语叫好!“不要这么小气,我开玩笑的。”
  她看了我一眼,又快乐地笑起来。我发现她真的很喜欢笑,很多时候都以一张明艳的笑脸对人,看得人也跟着放松下来。如果这算职业病也真是难得了。她笑着笑着,笑容忽然黯淡下来。
  “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低叹一声,忽然念起诗来,吓我一跳。难、难道是…她幽幽地望向那越来越近的湖幽幽地说:“我最爱的人就死在我的抢救台上,车祸,一辆载重车把他的车挤得稀烂。
  我拼了全力去救,怎么救也救不回来。无论我怎么哭怎么叫对他说什么他也听不到了…所以我讨厌自杀的人,拥有生命却不珍惜是可耻的!”
  我心里一阵黯然,她讲和杜廷语一样的话啊,是串通好的吗?可是她为什么不提那个活下来的人有多痛苦!有过经历的她更该清楚。人为什么要自杀?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吗?“你很坚强。”我只得说。
  “你也可以。”她望着我,满面坚定的神采令我无法直视。在心底面对苦笑,如果可以,谁愿意选择死亡?左臂上长长的伤口至今仍能让我轻易回忆起那时的疼痛,可是,跟心上的痛比起来,这算什么?
  死去时一瞬间的痛,与一辈子活着的痛比,算什么?我们没有再说话,走到湖边,找了张没人的椅子坐下。气氛有些窒闷,低沉的气压在我们之间流动,大家都有点不自在了。“你知道这个湖为什么叫‘摘叶湖’吗?”她忽然用轻松的语气说。
  “为什么?”“呵呵,这有个典故的。说起来也很滑稽。”她调整了一下语调,更轻快地说“去那边摘片叶子下来就知道了。”我懵懵懂懂地去照办,从旁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递给她。她摇摇头,没有接,笑着:“看出有什么不同没?”
  不就是普通的树叶吗?我拿着那片叶子翻来覆去,狭短的形状,暗绿的颜色,还有点厚。如果逡语在就好了,我对植物一窍不通,除了柳树和松树,绝大多数树种在我眼里没有分别。
  “咳,我还以为你和逡语在一起这么久,多多少少也会对植物有所了解的。”她毫不避讳地大声说,我的脸“刷”地红了,不满地瞪她。
  “这种树叶啊,”她伸手取过我手中的叶子,比给我看“叶片很小,不容易让水分蒸发掉,所以即使靠近冬天了也是绿色的哦,而且也不会落。重点在于光从手感就可以感觉出它很硬。”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跟这个湖有什么关系?“看过武侠小说没?内功深厚的什么武林泰斗往往能随手摘叶飞花,伤人于片叶之间。”她看我一脸蠢相地瞪着她,完全不能及时跟进她的“解说”笑得更开心了“我们的院长啊,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这个湖以前没有名字的,他有天发现了这种绕湖而植的树的树叶奇妙之处,便说它如果在武侠时代必定是当暗器的好材料,于是取了‘摘叶飞花’之意,名湖为‘摘叶湖’。好玩吧?”
  我跟着笑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只是既然她想让我笑,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气氛就此恢复表面的轻松。很多事,特别是每个人心里的事,是不适宜拿出来讨论的,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像我喜欢梨,她喜欢桃,这是个人喜好问题,并不会因为讨论后有所改变。对生命的看法也一样。她重视生命。而我重视生命的目的。
  我们的理念不会得出交集。没有多久,小夏便找来了。也是找李以靖──急症室来了几个病患,cindy让她赶紧回去。她站起来,仍是笑着:“我先回去了。你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要呆太久。有空我再上去看你。”
  我点点头。她转身对小夏看了一眼,小夏便像得了什么指示,轻轻地点点头,她当无事一样,快步走了。只剩下我和小夏。小夏明显有些怕我,怯怯地站在离椅子大概一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小夏,我还想坐一会儿,如果你有事,可以去忙你的,不必管我。”我很温和地说,语调轻柔,态度诚恳,眼睛里闪耀至诚的光芒。可惜,病体让我的魅力大减。这个小护士很坚定地连连摇头,用纯真和更至诚的眼神回视我:“没关系,曹先生,我没什么事,就在这里陪你好了。”
  她其实很单纯,单纯到不会找理由来掩饰“监视”的事实。她和李以靖打的照面,像完成交接班的手续,完全不给我落单的机会。我被严密“保护”着。我笑笑,也不想让她难做。
  “那过来一起坐吧,这里还有位置。”拍拍旁边李以靖让出来的空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坐下了。我们在秋阳下沉默,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身旁依然有段紧张的呼吸,不禁弯了嘴角。睁开眼站了起来,回身对那个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紧张不已的女孩说:“放轻松,小夏,这么美丽的下午,应该好好享受。不是吗?”
  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她却似乎第一次见到我一样,有些呆呆地红了脸。我被这么直接而单纯的反应逗笑了,随意地走到树阴下的湖边,干脆蹲下来看湖水的流动。这个湖虽然是人工的,但也许连接了地底的水脉,保持了湖水的流动和澄澈。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那些明亮而纤细的光线,浮动着无数尘埃地射进水里,在粼粼的水面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透亮的,却又什么都看不见的,使这平静下看起来像是隐藏了无数秘密。
  忽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让我对眼前的一切熟悉起来。似乎──什么时候,我也曾站在一片广阔的水边,面对着它茫然不知所措。
  是…什么呢?并不十分真实,但非常强烈地让我想起那样的存在。疑惑地用手指点了一下水面,看着那一圈圈的涟漪像依照设定好的模式由小及大地向远处传开。
  这个情景,似乎也跟那时一模一样。到底,是什么?脑子有些混乱了。是我的错觉,还是梦境?为什么感觉像是遗漏了什么?似乎还有个声音在说──“曹、曹先生!”
  我被惊醒了,不自觉地回头看,那个小护士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显然刚刚才回神。我的一笑有那么惊人吗?害得我又想笑了。她用打破我所有遐想的清脆嗓音急急地叫:“你要做什么?快、快过来,不要吓我!”
  “我?”才发现半条手臂都已经伸到了湖里,凉爽的感觉从臂上传播过来,很惬意。“我没做什么啊,这水很舒服,要不要一起过来试试?”
  我用快乐的语调试图再次迷惑她。她却没有再理我,只是快哭了地看着我:“我求求你,曹先生,快过来,不要做傻事!”
  我楞了楞,慢慢地站了起来,收起了笑容,看着她像救苦救难的菩萨般跑过来,哀求:“不要玩了,曹先生,我们回去吧。刘医生待会还要给你做检查呢。”我没有说话,低着头往回走,她跟在身边,大气也不敢喘。
  卷起的袖子没有放下,沾湿的手臂滴着水,在水泥的小路上留下一个个小点,再被温暖的阳光慢慢晒干。可是心,已冷了。为什么呢,这样的怕我?我几乎要这样问了,终于还是没有。
  她,和其他的护士,如果愿意说实话,也就不是“怕”了。左臂上的伤口拆了线,从前臂到上臂有些暗红的长长一道,很是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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