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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上三竿之时,邵树德才醒了过来。
  这一觉是睡得真舒服,很久没这么沉了。就连窗外的风雪以及银鞍直将士巡夜时的甲叶碰撞声,都无法把他惊醒。
  这是精神层面的极大放松所带来的深度睡眠,让人很是愉悦。
  躺在松软暖和的被褥内,他打量着卧室内的布设。
  这是小时候父母的卧房。
  充满年代感的破旧藤椅,漆都掉干净了的桌案,旧松木打制的橱柜,墙上还挂着一把弓梢……
  拥有这些家什的家庭,其实不算穷了,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祖上三代人垦荒积累下来的财富啊。
  父亲在世时,一有空闲就去别的地方挑泥,生生填平了一个小沼泽,开辟出来七八亩地。
  这种精神,委实让人感叹。但在乱世之中,却脆弱得无以复加。一场兵灾,就能让你几代人的积累瞬间归零。
  所以邵树德去当兵了,不然日子没法过。
  起身之后,他披着大衣,坐在了桌案前的藤椅上。
  椅子“吱嘎”作响,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桌上一尘不染,昨夜入睡前随手翻看的几本书已经被整齐摞放在一边。
  此时又摆放好了笔墨纸砚,随时可以写字。
  他拿起墙上的弓梢,桑木制成,沉甸甸的。
  这是早年在战场上缴获的,甚至可以说是他从军生涯的第一件战利品,颇有纪念意义。
  岁月,就浓缩在这些里面。
  因为大队人马还在赶路,侍卫糙汉子们走了进来,服侍邵树德穿衣、洗漱。
  忙活完之后,中堂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邵树德默默吃着,听着侍卫朗读新送来的军报。
  粟米粥熬得恰到好处,咸菜爽口宜人,肉脯、干酪都是精心制作的,符合他的口味。
  半夜军行戈相拨的生活,他已经过腻了。这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也挺不错。
  用完早膳之后,他出了柴扉。
  风雪早就停了,旷野之中一片寂静。
  南边的土塬上,隐约看到几间房屋。旌旗遍布四周,间或听到一阵马鸣。
  这就是他的家乡,没甚特别的,又非常特别。
  绣娘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干果糕点米酒。
  邵树德朝他点了点头,举步向前。
  侍卫们小心跟在身边,随时准备搀扶。
  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他也到这地步了啊。
  在雪地里行走了一会后,他喘起了粗气,扭过头来看着绣娘,笑道:“我这身体,竟然还比不过你。”
  “陛下拼杀太甚了。”绣娘闷声说道。
  或许还不止。
  战事焦灼之时,帐中起身,夜不能寐。
  行军之时,经常误了餐点。
  寒冬腊月之时,都护铁衣冷难着的场面可不少见。
  酷暑盛夏,在泥水中踟蹰前行,日晒雨淋。
  行军打仗,很难爱惜身体。
  武夫确实风光,那么——代价呢?
  土塬子很快到了。
  守墓的十名兵丁匆忙而出,大礼参拜。
  “一人赏两匹毛布。”邵树德说道。
  他看了看四周,田地被打理得很好,非常平静。越冬小麦已经种上了,此时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在皑皑白雪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雪,可以杀死害虫。守墓兵丁们明年的收成或许有保障了。
  侍卫上前,清扫出了一片空地,然后放上毛毯、蒲团。
  “老李啊!”邵树德盘腿坐下,看着被风雪侵蚀的墓碑,道:“有好些年没来看你了。”
  绣娘将贡品放好,又点上香烛。
  “北上黑城子那年,我好像看见你了。”邵树德说道:“金瓯无缺的梦想,做到了啊。波斯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割地求和。十年来,移民无数,不管后世子孙如何,我问心无愧啦。”
  “这个天下,我有自己的私心,效果如何,我也看不到了,兴许是好的吧。”
  “我尝试了太多的事情,很多是勉力为之。我知道所求太多,但就是忍不住要去做啊。不管结果如何,求个心安。”
  “几十年来,荒唐事做了不少,正经事也不能落下啊。”
  “早些年王遇想要以杀止杀,可惜他四十来岁就走啦。去年卢怀忠和我说,他觉得最初的理想已经达成了。其实我不太确定,姑且算是吧。”
  “在洛阳时经常梦见你们,可来了西城,你们却不见了,躲着我呢。”
  “你这贪生怕死的老东西……”
  说了一会后,邵树德的精神有些萎靡,便停了下来,默默想着事情。
  曾经的黄河古渡,早就挪到了他处。当初在渡口驻防时的五十人,也早就凋零殆尽。
  有的人还没开国时就走了,有的人在开国后陆续走了,剩下的寥寥无几。
  他没觉得这些老兄弟的水平很差,他们跟着自己,也在慢慢进步,如今都有富贵。
  曾经有个历史玩笑,说古代开国,只需要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这固然夸大了,但也说明了平台的重要性。
  西城这一批跟着他走出去的人,大多青史留名,结局不错。
  这个创业团队,算是成功了。
  但他们的风流往事,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邵树德端起酒碗,在碑前洒下。
  酒香四溢,飘散在风中。
  说了一大通心里话,请老兄弟喝了一碗酒,够了。
  邵树德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茔,转身离去。
  二月上旬的时候,大部队陆陆续续赶至西城。
  折皇后走进邵氏老宅的时候,以儿媳妇的身份上香祭拜。
  绣娘看着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家。
  邵树德偶尔在老宅内批阅公文,偶尔出去转转。
  二月初十那天,他趁着精神不错,设宴招待了一下西城父老。
  说是“父老”,比他老的其实没几个。上一次来时看到的那个逃兵老牛,似乎也不见了。打听了一下,原来几年前就病逝了。
  满眼望去,都是不认识的青年、壮年。他们对圣人回乡的唯一期待,大概就是赏赐了。
  邵树德有些失落。他和他们没有共同的记忆,自然没有什么情分。除了听到介绍,谁谁是谁的儿子、孙子时,才微微颔首,但记起的也是有过交往的老人。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在庭院中晒太阳时,他洒脱地一笑,说道。
  折皇后抓着他的手,默然无语。
  “还记得蒋德温去麟州说亲么?”邵树德突然问道。
  皇后的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妾知道时,悄悄派人打听了下,夫君未娶妻先纳妾,让妾心中不喜。”
  “你还是对玉娘有芥蒂。”邵树德笑道。
  皇后白了他一眼。
  “玩笑罢了。”邵树德拍了拍皇后的手。
  院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这辈子——”良久之后,邵树德又道:“亏欠你很多。你太委屈自己了,我也有些得寸进尺。这些话,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会说出来。”
  “夫妻本是一体,没有谁委屈的说法,总是互相忍让、互相扶持。”皇后说道:“没有谁亏欠谁,妾很满足。”
  “真的?”
  “真的。”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好好活着,看着点孩子们。”
  “夫君……”皇后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啦,我有感觉。”邵树德说道:“这一次,我把人都喊过来了。二郎也在丰州,老卢在洛阳,没有问题的。当了二十六年天子,也够了。接下来一阵子,我会一个个找人谈话。不用想我,兴许我被昊天上帝召走,另外委以重任呢。不过,我累了,真的累了。”
  累,主要是心累。即便还是年轻的躯壳,但苍老的灵魂却需要休憩。
  阅尽世事,千帆遍过,已经很难让他打起精神来了。而精神上的疲累或者说垮塌,才是最难以挽回的。
  “好好活着,替为夫多看看这个天下。”邵树德眯着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空。
  建极元年七月,开国祭天之时,他仿佛感觉到了上天在注视着他。
  这一次,冥冥中似乎又在注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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