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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花颜所料,左耀卿不仅不肯解契,甚至连夜拂袖而去。
  左昭恒亲自迎他凯旋,他自然不能让他兄长颜面有失。无论如何,他都得赶在左昭恒之前与大军汇合,再一同返还。
  花颜坐在隐隐绰绰的烛火下,轻抚腕间红丝,蓦地笑了。这个傻子,还是忘了她曾说过的话。
  “……我们合欢宗女子的确尝惯了露水情缘,可只要动了情,就绝不容许男人有二心。”
  左耀卿,若我真同你解了契,岂不是要见你同旁的女子终老一生?
  我若死了便罢,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容许有这一天。
  他带走了剑,披风却还丢在地上。花颜附身拾起那件披风,望着上面暗沉的血迹,良久,终究默默收进了自己的灵袋中。
  *
  左耀卿回府那日,场面实在是热闹非凡。正巧,又赶上那位小少爷的生辰,左家一贯讲究面子排场,干脆大摆叁天宴席,广邀各宗各派的道友前来。
  如今修仙世家“双杰”俱在,一时间风头无两,上赶着讨好的修者犹如过江之鲫,山门都快被踏破了。
  然而,一切热闹都与花颜无关。她依旧独自一人住在清平居,几乎快被所有人遗忘。
  直到第叁日晚上,她正要就寝时,左耀卿却来了。
  他酒量极好,好到花颜从没见他醉过半分。眼下也不知喝了几天,竟连站都站不稳了,刚进房门就紧紧搂住她,一声迭着一声唤她“阿颜”。
  这下,花颜准备好的各种说辞全没了用武之地。和酒鬼自然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说了他也理解不了,于是她只得沉默着,回抱住他。
  左耀卿虽然走路踉跄,记路倒是非常准确,径直拉着她就进了内室。花颜被他满身酒气熏得难受,好说歹说才哄着他去了净室,又废了大力气才将他拖上榻,一番折腾下来,连一丝睡意都无了。
  他就躺在她的身旁,鼻梁高挺,眉目沉静,是难得的毫无防备的稚气模样。花颜看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趴在他胸膛上,小声问道:“左耀卿,你不生我气了吗?”
  她看得出,他醉得实在太厉害,所以一点儿也不怕他明日记起。
  左耀卿的神智并不清晰,也听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半梦半醒间,只下意识将她圈在怀里。就像从前的很多年、很多夜晚一样。
  花颜鼻尖一酸,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安稳的时光了。
  她的心很冷。在这个世上,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只有左耀卿的怀抱能给予她一丝暖意。
  不过,终究也是不可能长久的。
  半晌,左耀卿的胸膛微微震动。花颜抬头看他,见他似乎被梦魇住了,便唤了他几声。左耀卿长睫轻颤,半睁着眸子,看见是她,轻声呢喃了几句。
  他说得太过含糊,花颜没听清,还以为他是要茶水喝。正欲翻身下榻,却被男人一把拉住了手,又拽了回去。
  他靠在她颈间,语气非常委屈,小心翼翼道:“……阿颜,我是在做梦吗?”
  花颜身子一颤。
  他哽咽着,继续道:“我梦见你要走……你不会的,对吗?你答应过我的,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回江州……”
  曾经,即便是在命悬一线之时,花颜也从没见他落过一滴泪。他总是挡在她身前,坚定无比地护佑着她。
  左二公子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如今更加惊才绝艳,在修仙界杀出了自己的名声,不逊父兄半分。可此时此刻,左耀卿竟然像个脆弱无比的孩子,靠在她身后不住地啜泣起来。
  “……我还未带你去祭拜母亲。阿颜,你知道吗,她同你一样,是个十分洒脱恣意的女子,可是父亲却不爱她,只爱她的出身。”
  “……魔族凶残,只差一点,那一剑再偏半分,我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我若被杀被俘,你又该怎么办?”
  “……你还没有见过成简罢,他是我的侄子,你便是他叔母,你见了一定会喜爱他的。我们的女儿,想来定会比他生得更好。”
  酒后吐真言。花颜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得让他清醒过来。
  “左耀卿,你醉糊涂了,我们不可能有孩子的。”花颜一字一句道:“永远都不会。”
  然而酒力未散,男人依旧试探着去吻她,欲色渐浓。花颜想要下狠心推开他,可唇齿缠绵间,她又听见左耀卿说了最后一句。
  “……江州的那片莲湖,我已经百年未见了。”
  *
  第二日醒来后,左耀卿头痛欲裂。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的清平居,又是怎样同她滚到榻上的,可望见花颜满身的痕迹,一切也都没必要再多做解释。
  他骗不了自己的真心,既然不愿意放手,那感情这件事总归要有一个人先低头。
  自争吵后,左耀卿头一回软了声气。他想,闹了这么久,也该够了。且当花颜从前同自己虚与委蛇都是利用,可他就不信,难道当他的左二夫人就一定比当家主夫人逊色?
  兄长自继任后事务繁多,这些年也不知怎的,道心不稳,以至于修为长久停滞不前。虽说他眼下还不能超越兄长,可假以时日,他的修为与战功都会比兄长更加显赫。
  她爱慕虚荣又怎样?整个修仙界也难找出第二个比他更有前途的修者,他会满足她的全部虚荣。
  可听了这些,花颜根本无动于衷。她看着左耀卿眸中显而易见的讨好与期盼之色,冷冷回道:“发泄完了就滚吧,以后别再到我这里来了。”
  左耀卿看着她面上浓浓的抗拒与嫌恶,只觉得平生所受的最大耻辱也不过如此了。
  一个男人,可以为了心爱的女子退让,可他决不允许自己像一条狗一样跪在她脚边摇尾乞怜。
  他的底线在哪,花颜再清楚不过。果然,之后许久,左耀卿都没再到她这里来。
  他不来,花颜也不担忧。她开始习惯于每日晚间抚琴,不多不少,只半个时辰。而曲子却始终只有那一首。
  又一日,阿撰午间来时劝她:“夫人但凡把研习音律的苦心用叁分在二爷身上,也不至如此。这段时日,二爷总把自己关在静室里修炼打坐,一坐就是一夜,恐怕再过不久便要去长留山上闭关了。”
  花颜听了,随口应付道:“那你记得替我恭祝他修为大进,早日得道飞升。”
  阿撰头一回听人把“得道飞升”说得像“速速去死”,他立刻摆了摆手,不敢再劝。花颜知他本性纯善,想了想,终于软了声气道:“这样吧,劳烦你今日晚膳后,替我送些糕点给他。”
  阿撰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重复道:“送些糕点……给谁,给二爷吗?”
  花颜含笑点了点头:“不错,你就直说是我的意思,他若不信,且让他亲自来问我便是。”
  *
  用过晚膳,花颜净手焚香,端坐在琴案旁。
  从指尖流泻而出的阵阵琴音哀婉动人,这首曲子,她早已烂熟于心。花颜完整无误、行云流水地奏完了一遍,可第二遍一起头,她便弹错了一个音。
  窗外,已是深秋。竹林枯黄萧索,一片衰败之景。
  她淡声道:“来者若是君子,大可现身一见,何须藏头露尾?”
  话音落下,恰有一缕瑟瑟秋风拂过琴弦。左昭恒立在窗前,面容平静地望向她:“你早就发现我了。”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花颜蓦然一笑,轻柔道:“兄长说的是何时?是方才,还是……数月前?”
  闻言,左昭恒也笑了。他甚少露出这般神色,恍惚间,花颜才发觉他们兄弟二人的相貌竟是这般相像。
  只不过,眼前的男人毕竟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上位者,涉世已深,即便微笑也带着深沉的压迫感,根本不是她能随意哄骗的。
  “以你的修为,本不应发现,你早就料定我会前来。”左昭恒并不在乎这是自己名义上“弟妹”的居所,抬手撩开内室的珠帘,缓步走近:“这曲子,究竟是谁教你的?”
  花颜起身行了一礼,不紧不慢回道:“兄长听惯了嫂嫂的琴音,我这曲子自然入不得耳了。”
  左昭恒没空在这同她兜圈子,他干脆将话挑明,毫不避讳道:“你像她,却终究不是她。她已故去多年,我也已经成家,有了妻儿。我自问当年没有对不住她,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虽然不知道派你来此的人是何目的,但若想借机引诱我,恐怕要落空了。”
  听了这话,花颜终于明白他与左耀卿最大的差别在何处。
  无论是爱还是恨,左耀卿都不屑于欺骗旁人,更不屑于欺骗自己。而这个所谓“光风霁月”的男人,竟然能够虚伪到连自己都骗。
  花颜突然有些佩服左昭恒,佩服他的定力之坚,这人,才是真正的心硬血冷。当年之事,她不知道他究竟清楚多少,若她将一切都撕开,他是否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
  不过,眼下显然还不是时候。
  花颜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行至桌前,沏了一杯茶水递给他:“兄长且尝尝看。”
  左昭恒并不惧她,十分坦然地接过茶盏。
  饮毕,他难掩惊诧:“……是乌茶,你竟连这个都知晓。”
  “你们兄弟二人,真是一样的自负。”花颜摇了摇头,颇为怜悯的望向他:“你记得她爱喝乌茶,却从不知晓,一切都只因为我。”
  这下,左昭恒再难维持一贯的平静淡然,他正欲追问,却又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的异状。
  犹豫片刻,他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花颜一眼。
  “这曲子,平日里还是少弹为妙。”
  *
  左耀卿来时,正望见花颜在收拾桌上的茶盏。
  他立在桌边瞧了片刻,眉峰微蹙,冷不丁开口道:“你晚间从不喝浓茶。”
  花颜手中一顿,面上半点异状也无:“突然想喝罢了,难道你连这都不许?”
  左耀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也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了。他看着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踱了几步,忍不住问道:“今日的糕点,是你让人送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花颜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待他,自顾自道:“难不成不合二爷您的胃口,非得寻些凌霄宗云姑娘那里的糕点,才能入得了您的口?”
  左耀卿又被她呛了一通,却并不气恼,这样别扭又熟悉的语气反而让他放松了许多。他甚至隐隐含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唯有你记到现在不忘。”
  当晚,左耀卿并未留宿,只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可自那日起,花颜的境况便大不相同。左耀卿不仅常去看她,甚至还默许她自由出入清平居,除却不能离开万仙山,几乎没有什么限制。
  花颜投桃报李般,虽不至于小意温柔,也不再像以往一般同他争吵不休。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时运来了,就连左耀卿都当她服了软。
  女子嘛,终究是善于妥协,易于心软的。古往今来,那么多出嫁女不情不愿、委曲求全,可最终不还是生则同衾、死后同穴?
  左耀卿默默打算着,等花颜的气消了,再与他有了孩子,想来总会回心转意的。她是否爱他于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够陪在他身边……
  一辈子,也不过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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